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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堕深渊 作者:桃山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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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微是被冷水呛醒的。
后脑勺还残留着被钝物敲击的锐痛。他摇摇脑袋,慢慢回想起来,今晚都发生了什么。
今天周日,没有晚自习。他推着自行车哼着歌儿,在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后突然顿住了——奚莉莉那个人渣前男友正贼眉鼠眼地在他家单元门口转悠。
他没看见奚微。奚微心如擂鼓,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这傻逼居然还敢回来,是想知道奚莉莉死没死?
刚才他头脑一热,差点就要冲上去拼命,被理智及时劝阻——不能打草惊蛇。这次要是侥幸让他跑了,可能再也抓不着了,他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他把自行车扔在一边,躲在楼体墙的后面,死死盯着他。男人晃悠半天也没上楼,而是裹紧身上半旧的夹克离开了。
奚微松了口气,想这渣男要真敢上楼找奚莉莉,他就是拼了命也得冲上去。
他就这么走走停停,一路跟着渣男。渣男停在一个小报亭前面买烟,他也停下,抽空打电话报警。
奚微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他那点拙稚的经验,与劣迹斑斑的罪犯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渣男习惯了东躲西藏,不走正向,反侦察的歪门邪道练了个熟。他早就察觉自己被奚微跟踪了,假装没发现,把奚微引到一个偏僻处,趁其不备下了手。
万幸,那个人渣没有害奚微的命。也许是一时的胆怯手软,也许是良心仍未完全泯灭,也可能仅仅是单纯时间不够了——他把昏迷的奚微匆匆扔进搂间一个没盖的窨井里,胡乱把大垃圾箱推到上面盖住,仓皇而逃。
井是市政的雨水井,深四五米,没安防护网。幸而里面存着一米多深的水,不然掉进去就算不死也得摔断骨头。
奚微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儿,把肺管子里的水咳出来,然后抹了把脸,想起什么似的,忙把裤兜里的电话掏出来,欣喜若狂——还能用!
没有任何犹豫地,他第一个拨通了杜淮霖的号码。
如同杜淮霖对他不明其然的担忧,他对杜淮霖的信任,也已经盲目地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可杜淮霖没接。奚微颤抖的手指再要打,屏幕一闪,突然灭了。
他的山寨机质量太差,进了水,堪堪支撑他打出最后一个电话后,寿终正寝。
奚微慌乱地甩,拍,全无作用。
一点微弱的光顺着垃圾箱底的缝隙透进来,成了那根救命的蛛丝,让奚微死死扒着盼着,又让他绝望——井壁上没有扶梯。
他放声大喊,求救。为了节省体力,他每隔五分钟喊一次,直到他已经无法判断时间。
他浑身发抖,热度一点点流失,躯体僵硬,最后好像连血都冷了,凝在四肢百骸。
“不能睡,不能睡……”奚微哆哆嗦嗦给自己打气。他拿牙齿把贴身穿的背心咬下一条,把自己的手腕死死系在井壁的一截儿钢筋上——如果他休克,起码在冻死之前,先别给淹死了。
他会死吗?一模成绩还没出来,他觉得考得还行;奚莉莉的义眼订好了,得等她再恢复一阵子才能装。哎呀自行车没锁不会丢了吧?挺破的谁能偷,现在都去偷电动车了……
他坚持不住了,他只想睡觉。
最后一刻他想的是:杜淮霖为什么没接电话?
消防员下井把奚微救上来。怕长久不见光刺激眼睛,他的脸给毛巾盖着,周遭一切喧哗都像隔着吸饱水的海绵,沉闷,沉重。
突然有个声音如利刃破空而来,驱散阴霾劈开混沌,化作实质,直直落入他的手中,干燥而温暖。
“没事了,我在呢。”
奚微躺在担架上,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在毛巾掩护下,闭紧喉咙,咽下哽咽。
杜淮霖跟着奚微上救护车前,不经意地对何副局说:“哦对了老何,像这么危险的嫌犯还在社会游荡,对市民的安全也是个威胁吧?”
何副局长自然连声附和。警方的破案效率高不高,要看投入多少。有他这句话,不出三天肯定抓着人。
杜淮霖也没再多说,道了谢,寒暄了一句“有空一起吃个饭”,上了救护车走了。
奚微伤得并不重,脑后肿了个包,无甚大碍。只是在冷水里泡了太久导致低体温症,大夫给他湿衣服都换了,盖上厚被子挂上营养液。奚微体温逐渐恢复,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杜淮霖轻轻推开病房门,在他床前坐下。天近黄昏,初冬的夕照冷淡单薄,照在奚微白净的脸上,漆出一团红晕。他的长相确实是像他妈妈更多,鼻尖很小巧,眉毛不粗不细,形如弯柳,给人一种干净秀气的感觉。
杜淮霖想,如果他没有来找奚微,他也许就这样在冰冷的井水里,悄无声息结束他尚未铺陈的鲜活生命。
他在明亮奢华的礼堂里正襟危坐附庸风雅,而奚微却在这个城市最腌臜的角落里绝望挣扎。
他情不自禁把手放在奚微的眉毛上。奚微皱了一下,好像做了什么噩梦。杜淮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奚微在梦里抽泣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睛,对了好一会儿的焦,才懒懒地喊:“杜叔……”
杜淮霖注意到他称谓的变化,但他没有纠正。
奚微慢慢坐起来。杜淮霖给他倒了杯热水,奚微低声道了谢,问他:“杜叔,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你电话关机,我问了学校你家地址。”他顿了顿,说,“我去过你家,见到你妈妈了。”
奚微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嘴唇还没恢复血色,苍白得有点儿可怜。
杜淮霖说:“没接到你电话,对不起。”
奚微摇了摇头:“是我自己太蠢,逞什么匹夫之勇。可惜,又让那人渣跑了。”
“人跑了总能抓着,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杜淮霖说:“以后别这么莽撞。”
奚微点头。他笼着杯子,说:“你去我家……我妈干嘛呢?”
他有种坐卧不安的担忧——他不堪而可怜的身世,他醉生梦死的母亲。从小到大看不起他的人多了去,他早习惯了,也不屑和他们计较。可他唯独不想让杜淮霖知道,不想让他瞧不起。
他怕他妈妈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举动。他不愿让杜淮霖以为,因为妈妈出卖身体,儿子才有样学样。
诚然他现在后悔与杜淮霖以这种关系相识,可若不是这层关系,他们也不可能相识。所以,他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杜淮霖没回答他,只是反问:“你父亲呢?”
奚微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没有父亲。”
“是离婚了,还是……”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你妈妈没跟你提过他的事?”
奚微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了。他努力想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如往常,却不知落在杜淮霖眼里是更浓重的伤感——
他想起小时候刚记事儿,看别的孩子都有爸爸,他忍不住问奚莉莉,说我爸爸呢?
奚莉莉当时风韵犹在。她穿着吊带睡衣,趿拉着凉拖,刚送走一个男人,叼着烟在那儿点钱。听见奚微问他,从艳丽的红唇里喷出一丝不屑的青烟:“跟老娘睡过的男人多去了,谁知道你他妈是谁的种。”
当年他不过四五岁。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从那以后,“父亲”只是个偶尔出现在他梦里的,面目不清的身影。
“……抱歉。”杜淮霖心知这伤感从何而来,他无法再硬着心肠试探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法面对奚微悲伤的表情。奚微像玉,坚硬却脆弱,却一往无前地与他撞到的一切阻碍死磕到底,毫不退缩。很勇敢,却让人心疼。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
他拒绝让自己接受那个可能性,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将它落实,让一切恢复如初。
生活助理急匆匆地从走廊那头赶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杜总,您要的加急。”
如果说,在打开检测报告之前,他还存有一丝侥幸,那么当他拿着薄薄一张却重逾千斤的打印纸,那感觉无异于五雷轰顶。
那些鉴定方法,DNA图谱比对,检测点位都模糊成无关紧要的铺垫,只有“鉴定意见”后那几个字大喇喇晃着他的眼:
支持亲子关系。
 
第八章
支持亲子关系。
寥寥数字,横看竖看,写的其实都是“原来如此”。
初见时吸引,再见时上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的亲近与喜爱,得知他可能遇险时的担忧失控,全都有了根由。
那本就是来自血缘的拉扯与呼唤,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可笑造化弄人,却有了这么个荒谬的开始。
杜淮霖一如既往地处理工作,看不出一点儿异常。
三十五岁以后,他逐渐自律,喝酒也只是适可而止。可晚上回到家,看着酒柜里的红酒,他却有种痛饮几瓶,一醉方休的冲动。
奚微出院的时候他没去,他甚至没有给奚微打电话,而是直接派了生活助理去办。助理回来后如实回禀,说奚微问起杜总,自己跟奚微说杜总忙来不了,他什么都没说。
杜淮霖淡淡应了。助理出了门,他撂下笔,两手撑住额头,缓慢地将手指插进头发。
在厘清情绪之前,他没办法面对奚微。
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他必须从奚莉莉手中把奚微夺回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给予他保护。
他的儿子,跟着个不着调的妈,十八年颠沛流离,吃的苦受的罪,他要补偿,他也该补偿。
可是让他以什么身份来做这一切?难道要他和奚微说,这个买了他鬮夜的嫖客,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要怎么告诉奚微,他非但不是爱情的结晶,甚至连一次肤浅的你情我愿都不是,他只是一次酒后荒唐的意外产物?
这实在太残酷了,无论对他,还是对奚微来说。
奚微已经遭遇太多额外的不幸,这最致命的一击,居然是来自他的父亲。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怎么办?
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他心如乱麻。
 
奚微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杜淮霖,有点儿措手不及。
距离上次住院至今已经过了有十来天。杜淮霖没联系过他,他也一直没敢给他打电话。他编辑了很久,删删添添,发了条措辞谨慎的道谢短信过去,杜淮霖也没回复。
奚微表面镇定,心里却有点儿着慌。他想是不是杜淮霖来找自己那天,奚莉莉做了什么,让他对自己有了什么成见?
可这种事问也不能问。如果不是,那就等于尴尬的自揭其短。就算是,他也无计可施,因为他所知道的那些,它们都是事实。
他只能任这些想法忐忑不安地打转,直到再次见到杜淮霖,转为惊喜。
惊喜过后,又有些惊慌——他的家又小又乱,杜淮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来了,他想收拾收拾都来不及。
手忙脚乱把杜淮霖让进屋,奚微跑进自己的小卧室,把床上一个垫子拿出来垫在沙发上,不好意思地说:”杜叔您坐。”
奚莉莉经常躺沙发上吃东西看电视,布艺沙发藏污纳垢,上面一层油腻腻的黑渍。他的坐垫儿是新洗的,很干净。
“别忙了,歇会儿。”杜淮霖没坐,而是环顾周围。
客厅没窗户,有窗户那面被一分为二隔出的小卧室占据了。焦黄的墙壁和奚莉莉的脸一样久经风霜,电视后面居然难能可贵贴了墙纸,只是年深日久开了胶,掉下来一半。
“您来得可真够巧的,正好今天没课休息。”奚微有点儿窘迫地站在墙角遮掩——那儿有奚莉莉早上刚吐过的痕迹。
杜淮霖装没看见,应了一声:“是啊,挺巧。你妈妈不在?”
“她……出去了。”奚微说。
奚莉莉的义眼刚一装好,就又开始醉生梦死。她受不了奚微给她雇的护工,护工也一样受不了她,相看两厌,辞职走人了。
杜淮霖点了点头。哪儿是巧合,他早事先打探好,今天有场初中英语竞赛,奚微他们学校要做考场,全校放假一天。他也没告诉奚微,他在楼下等了很久,直到看见奚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出了单元门,他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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