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同人)地平线下 作者:清和润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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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欧是实话实说,明楼和明诚同时沉默。
与雷欧告别,明诚心里不痛快。他抿着嘴上明楼的车,一眼看到弄堂里一个男人对着墙根撒尿。
明诚笑:“我有个同学特别激进,他到处跟人讲世界上有两个上海,一个是富人的上海,一个是穷人的上海。”
明楼发动轿车。
“谢谢大哥。”明诚道。
工部局的公共乐队夏冬两季分别举行露天音乐会和室内音乐会。属于洋人搞的社会福利,票价很低廉。交响乐两毛左右,铜管乐免费。乐队指挥是个意大利人,叫梅百器。今年是纪念贝多芬百年诞辰,六月到九月交响乐音乐会比较密集。明镜很喜欢西洋式音乐,她曾经梦想去法国学钢琴。虽然一切都是遗憾,但音乐能令她放松。
她把明台打扮打扮,俩人一起去听演奏会。明台耐姓不错,明镜第一次带他去还担心他会坐不住,实际上他表现得很有教养。
今天的音乐会听众依旧不多。大部分是洋人,零星中国人。明台乖乖地坐在姐姐身边,似乎听得聚精会神。演奏乐师相当多的俄国人。他们没有国家,大多数也不会说中文,更听不懂上海话。明镜领着明台听过几场之后才发现,明台根本不是“听”得认真,他其实是盯着那些俄国乐师看。他们是难民,俄国十月革命推翻腐朽的俄罗斯帝国之后这些“余孽”为了逃脱红军的追杀艰难偷渡中国。过程很惨烈,很多原本的知识分子中产阶级贫病交加死在上海。
音乐会结束,明镜问他:“你在看什么?”
“没有国家的人。”明台一蹦一跳地走路,“真奇怪啊姐姐,俄国‘革命’之后他们怎么这么惨?‘革命’不好吗?”
明镜半天没回答。
明台无忧无虑地看明镜:“下次还来吧?”
明镜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惊:“过……过段时间吧。”
“哦。”
从咖啡馆回来,明诚晚上根本睡不着。他翻来翻去,脑子里是战场。打来杀去,一片狼藉。人生的苦恼不能阻止饥饿感,明诚的肚子咕噜一叫。
好吧好吧。明诚悄悄打开房门,非常黑。大姐明台淳姐都睡了,深渊一般的寂静压抑着明诚的心跳。他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前蹭,伸手摸到栏杆,扶着下楼梯。
一楼明楼的书房留着门缝,在夜色中发出微弱温暖的灯光。
明诚站在楼梯上,不知道怎么眼睛一酸。他抹一把眼泪,心想这一定是光线刺激的。
明诚端着两碗葱花面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明楼端正地拿着钢笔在台灯下写东西,橘色的光令他的神情柔软:“来啦。”
明诚稳当地放下面碗:“大哥在等我。”
明楼温柔地笑:“我觉得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
明诚递给明楼筷子:“大哥吃吧。”
明楼用筷子一翻,两只荷包蛋。明诚碗里只有一只。
“厨房里只有三只鸡蛋了。”明诚局促。
明楼在热气蒸腾的香味中舒展眉眼:“谢谢。”
吃完面,明诚去厨房洗碗。明楼告诉他,今天晚上可以睡在书房,他们兄弟可以聊一聊。
“过了今天晚上你就好了。”
“过了今天晚上我就想明白了吗?”
“不,过了今天晚上你就学会妥协了。”
第12章
明楼和明诚并排躺着,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轻声聊天。
“大哥,法国什么样儿?”
“挺好的。”
“好敷衍。”
“想到法国看看吗?”
明诚沉默。许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出去看看。离开上海,离开中国。”
明楼笑:“是该出去看看。为什么选法国呢?”
“大哥当初为什么选法国?”
明楼凝望着深夜的窗,依旧有微弱的光挣扎着穿过厚重的窗帘,在黑暗中荧荧发亮。
“当初,父亲想送出国的是大姐。”明楼枕着胳膊:“大姐去法国学音乐,我……我还没想好要干什么。”
公元一九一九年,十四岁的明楼迫不及待要长大,要参加革命。十七岁的明镜对未来充满期许,美丽的少女即将收拾行囊和英俊的未婚夫一道去法国读书。
一切陡然终止。
明楼进北京趟了一回革命洪流,明锐东和他进行了一场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父亲说,你可以不必着急。
六月底,明锐东被当街枪杀。
明楼在学校踢球,他看到面无血色的姐姐跌跌撞撞跑来,全身发抖:“快回家,快回家。”
少年的明楼穿着短裤短袖运动服,满脸大汗,一身泥土。他扶着姐姐,只感觉姐姐马上就要昏倒。
父亲坐的轿车车窗全部被击碎,后座上全是血。
这多疼啊。明楼麻木地想,父亲多疼啊。
卧室里寂静得只剩呼吸声。两人的呼吸镇静和缓,没有睡意。明诚看天花板,他没有真正见过明锐东,只看过照片。明锐东和明楼之间具有绝对的血缘的力量,明楼越来越像他。这种感觉很奇妙。没见过面的父亲的精神,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很好地继承。
我一定也是爱父亲的。明诚心想,他有点惴惴不安,如果父亲在,会喜欢他吗?
明锐东是整个家的支柱。明镜不说,明楼不说,家里都是父亲的影子。他在明镜和明楼的血脉里,撑起他们的脊梁。
明锐东被枪杀之后明镜一口咬定是遭遇匪徒,劫财杀人。家里不会谈论任何明锐东被杀相关,那是个禁忌。明堂的父亲和谭溯嬴的父亲帮了很多忙,幸亏有他们。明镜把明楼护在身后,尽管明楼高出她一个头——明楼绝对不能有事。为着这个原因,明镜说什么都不能倒。
根据明诚收集的信息来看,明锐东很可能是被日本人杀的。
巴黎和会之后各地罢工罢市罢课,上海闹得尤其凶。而且上海抵制日本劣货,一段时间之内做得很成功。六月份上海日本总领事亲自交涉公共租界工部局,要求约束反日运动。上海日厂自五月以来几乎无法开工,日货在码头无法装卸,每一日都是巨额亏损。工部局压迫上海学生联合会要求他们停止游说罢工罢市和反日宣讲,学生会差点解散。然而他们突然收到资助,搬离公共租界,进入法租界。
罢工从日厂蔓延至英法租界,水厂,电车,钢铁机工,烟厂,汽车公司,轮船码头,铁路,电话公司,最后事态发展到上海各银行钱庄停止营业。
上海国民大会通告:罢工之目的,全在推倒北京政府,徐世昌段祺瑞必须下台,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淞沪护军使卢永祥电请北京政府务必顾全大局,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免职。
六月底,明锐东死于暗杀。
法租界巡捕房取缔上海学生联合会。
商界抵制日货行动失败。
明诚忍不住翻身,看明楼。明楼的侧脸在幽暗的夜中仿佛凌厉孤独的雕塑。
“大哥,我跟你一起法国上学行吗?”
“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去法国。”
“我觉得,法国有我要找的答案。”
明楼没说话。
明诚的声音很低。他正在变音期,并没有成为鸭子,声音温柔地转向厚重深沉:“大哥,外滩那里的高级公园不准中国人进。门口竖个牌子,第一条说不准宠物狗进,第七条说不准中国人进,除非是那些洋人的仆人。”
明楼沉默。
“我对那些洋人充满好奇。他们可以做成许多事,他们有许多东西,中国为什么就没有?大姐跟我讲,当年礼查饭店是上海第一个安装电灯泡的,几乎所有上海人,挤到那里看电灯。老城厢拆城墙也是,城墙扒了,对着北面‘洋鬼子’的地盘,一穷一富那么刺眼。大哥,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中国,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怎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明台发现老大老二眼睛下面都是黑的,立即告状:“大姐他们俩晚上不睡觉!”
明诚瞪他:“我们俩准时起来了。”
明台生气:“其实我也可以晚点睡。”
明镜道:“你敢!”
明楼板着脸,把一个哈欠憋回去。昨天……今天早上他们俩还是眯了一会。他身体里铁打的生物钟命令他起床背书,明诚被他的“肃肃君子,由仪率姓”惊醒。
明台吃完早饭要去同学家玩,明镜上班顺路把他捎去。明楼和明诚也出门。明楼没开车,他们俩坐电车,然后步行。
好好逛一逛他们的家乡。
早上若非有事,还是走大路的好。明诚想抄近路进里弄,被明楼拦下。远远地走过去收粪车,平民百姓家的家庭主妇纷纷把马桶拎出来。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下水道,一天的卫生就靠早上。东南风一吹,味道扑面而来。
明诚差点忘了。以前都是他负责倒马桶的。
走在弄堂里,有些人家门边墙角晒着一些贝壳状东西,有湿有干,千万不要碰。那是刷马桶用的,在马桶里用力搅,把脏东西刮下来。刷干净马桶捞出来晾着,等下次再用。邻居间可以借着使,要还的。
早上的关头过去,街口有叫卖吃的。
“小混沌吃伐?味道鲜得来!”
“刮勒勒松脆,三北盐炒豆!”
叫卖的小贩,瘦,黑,干枯,挑着巨大的扁担,一步一步压榨自己骨髓里的气力。
至中午,逛到虹口菜场。虹口菜场属于庞大的室内菜场,三层楼,一千八百间店铺,食品百货家具甚至有游乐设施。漂亮的庞然大物趴在电车站旁边,老老实实看着川流的人群。菜场干净漂亮,菜场周围有些矮小肮脏的老太婆瑟缩地佝偻着,眼巴巴看向每一个提着菜篮子出来的客人。
有些人买了鱼,懒得收拾,就让她们杀鱼去鳞。这些老太婆一身鱼腥味,身上徒劳围着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围裙。她们杀鱼是免费的,只要留下鱼鳞鱼内脏,攒齐一桶去下脚回收站换一点钱。
明楼和明诚站在马路对面的电车站,默默地看她们颤抖着杀鱼。
虹口日本人多,穿木屐的女人小步小步行走,穿学生制服的青年坐在电车上看书。一点也不像在上海,反倒是像在东京什么地方。日本人是恬静安然的,也是温柔有礼的。有一个什么人被明诚盯得不自在,甚至微笑着冲明诚趄趄身。明诚再转头,杀鱼老太婆被日捕印捕轰走,地上还有来不及收起的鱼杂。
明楼从头到尾完全不发表任何看法。
明诚觉得奇怪。他生长在这里,今天好像第一次认识这里——不对。不是这样。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忘了而已。
下午溜达到老城厢,民国三年为着拆城墙也起了轩然大波。上海县城羡慕租界繁华,有人要拆城墙,尽可能消弭华界和租界区别,同时腾出地方赶紧修路。另一部分人大骂想拆城墙的人是“数典忘祖”“破坏历史”“毁灭古迹”。这些城墙明朝就立起,差不多是置华亭县的时候。因此这些砖墙就是上海县城的历史,中国人最重历史,历史就是中国每个人心中屹立不倒破破烂烂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墙。
“闹小刀会闹太平军辛亥起义的时候,怎么没人呆在城墙里,全往没城墙的租界跑?”非要拆城墙的姚文枬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
这些城墙当年立起来是为了防倭寇,显然中国人了解中国人,挡得了倭寇挡不了小刀会太平军起义军,他们专杀城墙里的人。
明楼跟明诚讲当年拆城墙的事。闹了很多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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