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家一起唱,因为也没别的事情。明诚会的俄罗斯民谣不多,跟着学。寒冷的夜空里,守着小小的火光,唱陌生国度历史久远的歌曲。
唱着唱着,有人拍明诚肩。明诚回头,看见一个不高,身材结实健壮的……亚裔年轻男子。他的笑容很亲切,具有感染力。明诚第一眼看见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这种人……这种天生领头儿的人。其他人很愉快打招呼:“尼古拉·伊利札洛夫!你来啦!”
尼古拉坐下:“抱歉来晚了。我们开会,商讨上缴粮食的事情。他对明诚眨眨眼,“一会儿我们聊啊。”
开会的事明诚没插嘴,只是默默听。这件事不轻松,尼古拉很犯愁。明诚一直观察他,他显然天生是个领袖,他身上的气息明诚太熟悉了——明楼的那种气息。对于尼古拉的评价,明诚认为应该要比明楼更高明。明楼是无可辩驳的控制,尼古拉是润物无声的征服。
散会之后,村民陆陆续续离开。尼古拉和明诚依旧守着篝火,尼古拉往里添麦秆,用中文道:“你也是列宁格勒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的啊。”
明诚惊奇:“你怎么知道?”
尼古拉笑:“你胸前别着校徽呢。”
明诚伸手摸摸校徽:“你也是?”
尼古拉拍拍他:“小师弟。”
明诚有点高兴:“听口音,你是上海人?”
尼古拉摇头:“浙江奉化人。在上海上过学。”
明诚开心:“我是上海人。他们叫你那么一串,我以为你是个俄罗斯人。”
“你没有俄语名字吗?来这儿都要起。”
明诚往火堆里扔麦秆:“好像有,档案里应该是,我记不住,平时不用。”
“你来苏联做什么?你是党员吗?”
“不是……苏共预备党员,不是正式的。至于为什么来苏联,我也在想,越想越迷茫。”
“迷茫一下正常。我也迷茫过,当初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时候。”
“今天最高兴的事,遇到个校友。”
尼古拉好奇:“你为什么选列宁格勒的学校?大部分中国人都往莫斯科走。”
明诚抠靴子:“我喜欢列宁格勒的博物馆。绘画,音乐,各种艺术,历史。有个人告诉我,研究一个国家,可以从有趣的方面入手,哪怕是传说故事,都会告诉我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
“说得不错。谁?”
“我爱人。”
“……嗯。”
“我来苏联,别的一直迷惑,就想明白这个。我爱他,这样。”
“相信我,能想明白这个就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完成列宁格勒军政学院的课程之后,去莫斯科伏龙芝军事学院看一看,反正那里有短训。”尼古拉眨眨眼,“伏龙芝的学员日常配枪哦。”
明诚看着他笑。
尼古拉站起来,拉他:“你去我家凑合一夜吧。明天有去莫斯科的列车,到时候我送你。”
明诚道:“我还得在你这儿取经。”
尼古拉大笑:“我在这儿又跑不了,你什么时候来不行。对了你留个地址,我们可以写信。只是你真的得趁大雪之前赶紧去莫斯科看看。不是说下雪不行,那时候太麻烦。莫斯科的雪和中国的雪不一回事,我保证。”
明诚跟着他往住地走:“我怎么称呼你?一直尼古拉怪怪的。”
尼古拉一拍手:“忘了自我介绍,我的本名,蒋经国。”
第46章
明诚和蒋经国躺在一起,半夜睡不着。毯子不够,蒋经国特地跑村民家去借的。俄罗斯的寒风让两个南方人彻底理解严冬是个什么意思。
明诚心里惊涛骇浪,只是面上没显,要不然太尴尬。他眼前总是当年四月十二日明楼夜雨站在家门口流泪的景象——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贯穿他童年少年的关于大哥的疑问,那一晚在花房都得到了彻底的解释。他崇拜他,他尊敬他,他……爱他。
旁边躺着的这个人……明诚仰面躺着,盯着房子顶棚。这是常见的俄罗斯乡下房子,和国内农村的茅草屋属于两种类型的破烂。明诚总觉得哪里漏风。裹着毯子,整个人还仿佛躺在凉水里。
“嘿,睡了没。”
明诚一顿:“嗯,睡不着。白天坐火车睡太多。”
“你一定在想……旁边这个人怎么个情况。太诡异了。他的爸爸反共,他在苏联的农村搞集体农庄。”
“是有点疑惑。但不全是。我想的更多的是,他居然把集体农庄搞得有声有色。”
蒋经国低声笑。明诚转头看他,他特别黑,所以夜色里只剩一对有神的眼睛。
“不瞒你,我来苏联根本不是为了主义理想乱七八糟,我是逃命。在法国莫名其妙惹了祸,没法继续上学不敢回国家里大姐非得杀了我。反正苏联民主欧美自由,俩阵营么,我就跑苏联来了。”
蒋经国显然被他逗乐了,挺认真地听他发牢骚。
“来之前什么都不是,来了成了苏共预备党员。”明诚苦笑,“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被我自己弄得一塌糊涂。”
蒋经国比明诚大不了多少,这时候挺老成:“你这个年纪,正常。”
四一二的时候蒋经国被发配西伯利亚做苦力差点没回来。他的人生历练远在明诚之上,明诚只有佩服:“我看报纸一直能看到若科夫的报道,这个村子被你收拾得真好。你很了不起。”
蒋经国枕着自己的胳膊笑道:“这个村子起点太低。我刚到的时候……嗨。”
“集体农庄真的有用吗?”
蒋经国停了半天:“哦……我这屋子以前是若科夫最豪华建筑。老乡们让给我住,因为起码有个顶棚夏天能遮雨。”
明诚翻个身,看他。
“我当时没敢脱离群众,所以没搬进来。若科夫这个村吧,有点类似咱们国家清朝时的‘皇庄’,没有村民只有农奴,都是属于莫斯科达官贵人的。干好干坏都一样,反正不是自己的。末代沙皇说是废除农奴,这些世代都是农奴的人根本不知道除了当农奴还能做什么。不会读书识字,也没有意识要去学。我来以后除了解决居住问题,还有土地划分,规划种植养殖,强迫年轻一点的人认字写字。稍微有一点成绩,漫天给我宣扬。这才哪到哪。这一宣扬不要紧,‘租子’蹭蹭往上涨。”
明诚笑:“邀功请赏欺下瞒上满嘴放炮的人看来哪国都一样。这么说,农业全盘集体化是有用的。”
“在若科夫有用。若科夫太穷,几乎没有生产资料,村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统一的规划调度,倒是能提高效率。”
“就是说,不在若科夫这么穷的地方,就不行?我在列宁格勒呆的时间不长,听到的抱怨可不少。”
蒋经国长长地叹气:“我说过,若科夫几乎没有生产资料吧。”
“嗯。”
“若科夫的大型牲畜,建筑材料,农具,甚至种子,都是国家批的。这些国家能凭空变么。”
明诚终于明白:“别的地儿抄‘富农’的呗。”
“不患寡患不均。”
“强行‘均’会不会也是患?”
蒋经国陷入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目前成效是有。‘患’却要长久才能看出来。得亏咱俩是中国人,现在要是讲俄语被人听到非被打成‘托派’不可。”
明诚把毯子拉到下巴。他身上这条是蒋经国平时用的,蒋经国借的那一条味道有点大,自己盖了。
蒋经国突然自言自语:“咱们国内,不管均不均,反正是没法靠什么什么家族振兴民族。”
明诚没接话。
早上起床,蒋经国想办法准备了一顿早餐。条件艰苦,搞得明诚非常不好意思:“你别这样,我来这一趟简直就是给你找麻烦的。”
蒋经国笑:“难得碰个中国人。”
明诚发现他口味很明确,特别爱吃糖。明诚没见过这么爱吃糖的人还依旧黑黑瘦瘦的。一想到他一天到晚干农活,热量需求大概非常大。
临走时明诚想把皮大衣换给蒋经国,蒋经国大笑:“谢了,穿你这衣服可没法干活儿。你有没有真的下过地?那你不会明白。我今天……得去对付那帮官僚,跟他们‘斗争’上缴粮食的事,就不去送你了。记得写信。”
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大叔套马车送明诚去火车站。马车走出去很远,明诚还能看到蒋经国跟他挥手。
“尼古拉很高兴。”大叔乐呵呵,“你专门来看他吗?”
“是呀。”明诚笑笑,“他真的很不错对吧。”
“那是。他真诚又亲切,我们爱他。”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爱他。他值得。”
“亲爱的大哥,
你最近好不好?我想你,发疯地想你。我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有个人你绝对想不到。我们之间建立了很好的友谊,我很珍惜。他很有魅力,我爱上他了。当然不是爱你的那种爱,必须区分开,这一点很重要。千山万水无法隔开我们之间的感情。拉贝说得对,我生我死,我的爱情。”
明楼最近春风得意,到处兴风作浪。
王天风给上面的报告,着重提出明楼很会钻营。但是上面没在意。明楼在索邦大学的拉布鲁斯先生手下混,混得像模像样。他根本不和国内联系,二陈也没人找他。王天风偶尔也会去索邦大学溜达溜达,感受一些学术氛围,迎面看见明楼器宇轩昂走过来。王天风什么都不说,看着他笑。
明楼面无表情,抬起手肘,左右摆摆:“小钻风,巡山啊。”
王天风没生气:“上面让我来嘉奖你。”
明楼阴着脸,直直往前走。王天风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哟,混到自己办公室了。这才几天。”
明楼关上门,盯着王天风:“你到底什么事。”
王天风找个沙发坐下:“这不年底了,特务处嘉奖业绩好的员工。”
“谢了,心领。”
王天风蹙眉:“你身上什么味儿。男士香水?明大少爷,真够矫情的。不就杀了个人么。”
明楼脱了大衣帽子,挂好,坐在写字台前写东西,不说话。
“混得挺好。西装革履,教书育人。没人知道你的领子里藏着领刀,袖子里有袖剑,用来杀人,或者自裁。你还有把枪,你可以徒手格杀一个人,你也确实徒手格杀了几个人。你还喷香水,你想盖一盖身上的血腥味。”
明楼瞟他一眼。王天风笑眯眯坐着,语气还有点亲切。他提醒他一点事实,明楼几乎不接受的事实。
“盖不住的。”王天风说。
“我知道。”明楼回答。
王天风没有接着嘲讽。明楼写了半天,终于道:“怎么没声了?”
王天风弹弹皮鞋上的灰:“我要回国了。”
明楼终于舍得正视他。
“你不是还得监视我。”
“我有其他任务。”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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