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瓮 作者: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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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江没答话,他抬起眼来看了林雪迟一眼。林雪迟鼓起勇气看了回去。喻江一哂,终于放下手里的钢笔走到他前面来,坐在沙发边上:“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也一样,你对我固执的偏见让你总觉得我喜欢高人一等。事实上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会担心自己有没有给孩子树立一个好的榜样,担心对你的教育是否妥当,这是我给自己提个醒,免得我的孩子哪天厌恶我。”
他用一种深情的目光看着林雪迟,在灯光柔和的映照下显得非常温暖而真实。这样的目光甚至让林雪迟感觉到悲伤。他想,我也不想怨恨你的。
(*I DON’T KNOW WHY: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第一人称短篇小说,讲述了喜欢马的主角“我”有个非常崇拜的赛马选手,并以他为人生偶像,但当“我”发现赛马手私下和妓女混在一起,偶像的形象崩塌了,“我”本想杀害赛马手,最终还是选择逃走并从此远离了少年时代的梦想。)
“你不希望自己像那个赛马手一样?”
“我给你看这个故事,是想让你明白长大并非一定是好事情。我们探讨过,人的发展、自我的发展往往伴随着理想的破灭。今天的‘我’对于理想的执着,很有可能会发展成为明天的‘我’的病态心理。在自我的不断否定和毁灭过程中,持续进行重建和塑造,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我希望我能尽量帮你减少这种痛苦,如果没有,那是我作为一个监护人没有尽到责任,这是我的失职。”
林雪迟望着他:“你会觉得愧疚吗喻江?让我过早地明白长大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喻江抚摸他的脸庞:“我不一定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我想给你的都是为你好。”
“这是典型的父权思想,”林雪迟笑:“你没有权利决定什么对我好。”
“那你知道吗?”喻江问:“你真的明白自己是谁,什么东西适合你自己?你喜欢马,你就理所应当地觉得赛马手应该和马一样纯洁、干净才是正确的?”
林雪迟抿唇:“难道你比我更清楚吗?”
“我不可以比你更清楚吗?”喻江握着他的手:“你那么想当外科医生,现在你真的是外科医生了,站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看着一个人的生死大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是什么感觉?你得到了你想要的那种自我认同了吗?你真的明白这种感觉对你来说是什么吗?”
林雪迟猛地甩开他的手:“总比你拿屠刀好!”
喻江没生气,他看着他仿佛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孩子。
林雪迟不敢再说话,将注意力转移到小说上。当年他刚转来西雅图的学校,有些课程跟不上,特别是文学理解这门课,一写作文就拿C。后来他实在没办法找喻江给他看作文,喻江让他一个星期写一篇读后感,第一篇就是这本I DON’T KNOW WHY。
挑这篇喻江是有目的的,十六岁的林雪迟对“自我”的定位和发展很迷茫,他从一个家暴的家庭中逃离出来,对成人的世界充满恐慌畏惧。喻江说如果你信任我,我会帮你打破这种恐惧,让你从噩梦里走出来,帮助你建立自我,并告诉你以后你会遇到什么。
那时候他读着这个故事,是很感谢喻江的,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养父。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林雪迟想起来:“为什么第一次给我讲这个故事,要骗我说那个赛马手被杀死了?”
喻江站在书架梯后,他正在找一本列维斯特劳斯的书:“看你会不会乖乖读完全文,怕你随便写写应付来交给我。”
林雪迟抬头看看他站的那个位置,没说话。
他把那本短篇小说拿回了房间,直到读完才睡觉。
但这一觉并不长。凌晨两点二十七分。
林雪迟醒了,室内温度很低,暖气似乎自动停了。
他觉得被子不太够,下床去橱柜拿了一张薄毛毯出来。隔着门缝可以看到走廊的灯仍然是亮的——喻江还没回卧室,他经常会工作到很晚。林雪迟的太阳穴跳了跳,披上外套开门往外面走。走廊里很冷,他搓了搓手,下楼,喻江的书房门关着,似乎能听到里面隐约有谈话声。
外头下雪了,窗户上沾了细小的白色雪粒。
林雪迟等了一会儿,到配电室检查自己房间的暖气电源。电源没有问题,他正要出来外头有门锁响动。他眉头一跳,搭在门把上的手缩了回去。有人打开了书房的门,又关上,随后灭掉了所有走廊的灯上楼了。
等到脚步声远离,林雪迟才从杂物室里出来。走廊变成了一个充满岑寂黑暗的长方体空间,瘠薄的月光下只有书房的金属门把反射出细碎幽弱的亮光来。林雪迟稍微迟疑,小心翼翼地靠近,门把一扭就开了,他闪身躲了进去。
门口的摆设台差点被撞倒,林雪迟手快扶了一把,心跳有点急。
他没敢开灯,费了好半天劲终于摸到了办公桌,桌子上摞着厚厚的打印资料和书本,电脑左边是一架台历,每一页都有行程记录。林雪迟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翻到日历上一个月——
10月的第二个星期五,17日,
会议:宗教比较科学的基本历史观;
时间:2:30PM-5:30PM(晚宴:6:30PM);
地点:3号会议室;
——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不及的。雪眉肯定不是在抛尸地点被杀的。
林雪迟对着日历拍了张照片,他的手肘碰到了旁边的鼠标,电子屏的蓝光乍亮!他吓了一跳,目光落在用户名下的密码栏上。喻江的电脑密码他以前是知道的,是他的工作号。林雪迟抱着试试的态度,重新打了那行数字进去,果然系统提示无法解锁。
——老狐狸!
林雪迟咬咬牙。喻江不是一个很喜欢用电脑的人,他仍然坚持手写读书笔记和工作记录,但他那些学术研究笔记已经不能用多少本来形容。他有排书架专门放笔记本,要一本一本翻,找到明年也不知道能找出什么东西来。
林雪迟关掉屏幕,有点失望。他走到落地窗左边的书墙第二排,找到“列维斯特劳斯”这个标签。书架上的标签都是金属制的,用烫金的花体刻着“C.L. Strauss”的字样。最靠外的是全套法文精装版《神话学》,四卷,非常厚,第二卷 叫《从蜂蜜到烟灰》。林雪迟把第二卷拿出来,摸到里面一个正方形的浅凹槽,他将金属标签摘下,往凹槽中按进去。
书架发出微小的咔哒声,林雪迟深吸一口气,用力将书架拉开,被遮住的墙体露出一道暗道来。
林雪迟握了握拳,这才发现他紧张得手心都湿了。他等了几秒,转身又看了看书房的门,确定没有人靠近,打开手机录音:“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一分,我叫林雪迟,我在华盛顿西雅图贝利大街七十五号府邸二楼书房,这里有一条密室通道,我正准备进去,接下来是录音时间,如果我发生任何意外,请将这段录音交由警方。”
他重新打开电筒,对着通道里照了照,光束直直切进这口阴森的洞穴,照不到底,仿佛越深越是黑暗。两旁的墙壁上裸露出来的砖石呈现出被水分侵蚀的痕迹,林雪迟摸了摸,砖块又湿又冷,像敷了薄薄一层霜露在上面似的。砖面凹凸不平,遍布细小的孔洞。从时间的角度来说,这很可能不是喻江自己加修的,也许是这间房子在建成的时候就已经自带的了。
七年前他无意中发现的这个地方,喻江那些见不人的勾当全在里面。
林雪迟咬了咬牙,朝着狭窄潮湿的走道往里走,通道里的温度起码比外面要低四五度,又阴又冷,路面有水,他的拖鞋立刻就湿了,滴落的水珠滑进脚心里,冰凉的刺痛感扎在脚底密集的神经末梢,他冷得脚趾蜷起,浑身紧绷,感觉到心跳快得几乎要到嗓子眼。
然而心跳并不是他唯一听到的声音,砖缝里渗出丝丝的气音长短不一,细小而尖锐,林雪迟打了个冷战,不敢往后看,那感觉像满墙壁的爬行动物隔着缝隙盯着他。他裹紧了外套,加快脚步。还好这段路并不长,电筒的光照到转角,空间打开,一下变得宽敞起来。
林雪迟拉开了墙上一盏壁灯。这是一间有点像工具房的地方,中间是一张长桌,积灰已久,墙上只有几支废弃的灯管和空荡荡的铁架子,什么东西都没有,看样子废弃了有一段时间了。
林雪迟有点急躁。
喻江已经不用这个地方了吗?这老王八蛋到底把雪眉的脑球放到哪里去了!
一只蟑螂这时从他的脚边飞快地爬过,林雪迟猛地转身,抄起鞋底将那只可怜的昆虫一下拍死。尸体掉落在地板上,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四脚朝天的死虫,蟑螂似乎还挣扎了一下,他用脚随意把它踢到开,尸体带着惯性滑出一段,掉入被侵蚀过度的砖缝中。
林雪迟眉头一动,蹲下来。那是一块墙底砖,左下角半个掌心那么大一部分已经完全松动了。他试着碰了碰,用手电筒往里面照,缝隙太小看不清,他只能改为下巴夹住手机,用指甲将那块碎砖往外抠。石块咔哒一声掉了下来,五六只蟑螂从里面疯狂地窜出!
林雪迟惊得下巴一抖,手机啪地掉在地上,电筒的光平行打在那块空缺的三角口,里面是一团黑色的虫卵,蠕动的幼虫爬满了空隙,有许多背上的壳还没有长成,透明的一层如蝉翼覆盖在浅棕的肉身上。它们因为突如其来的亮光受到了惊吓,躁动不安地抖动。
只是个蟑螂窝。
林雪迟捡起手机来,心里的失落感加重了。他绕着墙壁走了一周,确定真的没有任何东西。
如果喻江已经不用这间暗室了,为什么他还留着这里?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填起来以免再被发现呢?还是他只是暂时转移了东西,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其他用途?
“在找什么?”低沉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
林雪迟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利落地切了过去。
喻江的脸被光束刮得失真,脸颊两侧黑色的阴影将他脸部的棱角削得更加凌厉,颧骨高出的两块曝光过度的皮肤与眉窝投射下来的晦暗形成刺眼的对比。他微微偏着头,眼帘低垂,在恐怖的光亮中阴鸷地看着他。
第5章 盟友
林雪迟吓得连退两步:“喻江……”
他温柔和蔼的养父露出一个微笑来:“我还以为你晚上老是不好好睡觉是怕做噩梦,看来不是。探险游戏好玩吗?有没有找到什么宝藏?”
林雪迟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你把雪眉的小脑放哪里去了?”
喻江走近,乜到他冻得发抖的肩膀:“你觉得我会放在哪里?”
林雪迟想避开,可男人将他逼到了墙边,他赤裸的脚踝感受到湿冷的墙壁,滑腻的砖石舔着他敏感的皮肤,他几乎不可抑制地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喻江像换了个人,冷漠残酷,他扣住林雪迟的肩关节,力道很大,几乎要把那骨骼生生捏碎。林雪迟喘息被迫看他的脸,嘴唇都在哆嗦:“她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她完完整整地走吗?”
喻江面无表情道:“你该回去睡觉了雪迟,明天还要上班。”
“你把她的小脑还给我,”林雪迟试图放软态度:“你不能这样,你把它还给我……”
喻江粗暴地把他拽起来就往外拖:“好,你不想睡觉是吧?我陪你,你今天晚上想干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他把人拉出暗道,轰一声直接踢上书柜门,将林雪迟摔在书房的沙发上。
林雪迟怕了,他往沙发边上逃,喻江一把把他捞回来按在身下:“跑什么?你不是喜欢玩吗?我陪你玩,想玩什么?”
林雪迟的双手被高举扣牢,他的养父像是要把他两段腕骨掰断。喻江居高临下,用力扳起他的下巴:“我从来不打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和你生父一样是个混蛋,雪迟。我尽量地对你温柔了,希望你能信任我,我也不要你多乖多优秀,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对你很少要求了吧,嗯?你就连晚上好好在自己床上睡觉都做不到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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