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礼暗暗发笑,心说你老父死了,赖国家什么事呢?面上没有点破,又咬了一口果肉球,他用汁水淋漓的手指掀开了耳后的头发:“你看。”
小杏伸长脖子一望,就见他白皙洁净的耳后,蜿蜒着一条长而狰狞的伤疤,危险地蛰伏在颈动脉的旁边。她诧异地睁大眼睛:“这是……”
秦嘉礼吞完了整个果肉球,于是一根一根手指的舔果汁:“日本人炸的。”
小杏眼睛睁得更大了:“你以前是……抗日将士?”
秦嘉礼想了想,答道:“算是吧!我那会儿吃北大营的饭,晚上做梦的时候,日本人就开火了,这疤——”他顿了一下,流里流气地笑了,“这疤跟抗日没什么关系,当时我睡着呢,不知道怎么,睡到了身边人的胸口上去,替他挨了一下碎弹片,要不是我这一挨,他估计就翘辫子了。”
小杏嘴巴也张大了:“那他一定很感激你吧!”
秦嘉礼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长而浓密的睫毛要起飞似的:“他感激个屁!要不是他的缘故,老子也不用借住在杨三这儿!”
小杏因为家庭教育的关系,极其热爱抗战相关的一切;听了秦嘉礼的一席话,她自动过滤了“屁”“老子”等字眼,当场掏出纸笔创作了一首赞美新诗送给他。
秦嘉礼瞪着那首诗,感觉诗也在瞪着他:“这是什么?”
小杏感情充沛地朗读道:“弹片,把我们相连在了一起,这是缘分,也是枷锁,更是一种羁绊的见证!感谢你,战友,你使我感到生命的圆满!”
秦嘉礼迷茫了:“这到底是啥?”
小杏热泪盈眶地道:“这是我写来歌颂你和你战友的。”
秦嘉礼一挑眉毛:“我战友?”他对着天空思考了很久,“你不会说的是我帮挡弹片的那个吧?”
小杏道:“是呀!你和他的友谊是多么的动人,这就是我父亲向往一生的革命友谊呀。”
秦嘉礼一挥手:“那是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帮他挡这一下,虽然是阴差阳错,但也算是救命之恩,而且我还为此休克了好几天,差点醒不过来了!”
小杏立刻被吸引了:“然后呢?”
“然后我在荒山野岭的小茅屋醒过来,得知那一场仗,我们是败了,败得很彻底,当时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他就给了我一个耳刮子,用刀子似的眼光瞪着我,说不需要我救——老子就纳闷了,我也没想救啊!”
小杏听完,认定他是在用粗俗的语言掩饰细腻的内心:“你是不是不识字呀?”
秦嘉礼道:“怎么?”
小杏道:“我爸爸说了,文盲是没有办法正确表达自己思想的。所以你一定很热爱你的战友,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她歪歪脑袋,摩拳擦掌地提议道:“干脆我教你识字吧!这样你就知道你到底爱不爱你的战友了。”
秦嘉礼,虽然热爱妇女,但并不热爱教师款式的妇女,闻言当即展开逃遁行动。而小杏写满了一笔记本的教学计划,无孔不入地对着秦嘉礼进行熏陶,弄得他是晕头转向。
这一日,秦嘉礼因为不想面对小杏的爱的教育,就留在了自己的卧室,望着等身镜子孤芳自赏。
轻轻一摸自己的瘦削下巴,他心想:“我长得好。”往后退几步,他拍了拍白格子西式长裤,镜子里的腿是又直又长:“人又高。”最后咂了咂嫣红的嘴巴,向前一倾身体,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而且不显老。”
做完了这一整套运动,秦嘉礼眉飞色舞地为自己喷上了法国香水:“就算是文盲,哪又怎样呢?那些搞学问的人,比我漂亮,比我会打仗吗?”
在秦嘉礼的精神世界当中,自恋是一项很有必要的行为——他若不自恋的话,就会自怨,然后自哀,最后陷入想要自杀的怪圈——美国医生说,是他习惯了行军状态而不能适应和平生活的缘故。
秦嘉礼觉得是扯淡,哪有人不爱和平的?
今日的自恋行为不怎么顺利,只自恋了几分钟,便被打断了。咔嗒一声,有人打开了他的门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秦嘉礼以为是小杏,头也没回地说道:“姑奶奶,放过我吧。”
来人的脚步一停,随即重重地踢开椅子,仿佛在赌一个惊天动地的气。
秦嘉礼更确定是她了,叹了一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这女孩儿,被我惯坏了。”
来人没有说话,走到他的身后,趁着秦嘉礼回头之际电光石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秦嘉礼嗅着来人身上的味道,感觉不太对劲,不像是小杏身上的香味;不过由于他刚喷过香水没多久,很不笃定,只当是自己闻错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后的伤疤上面。秦嘉礼打消了疑虑,目前只有小杏会好奇观察他的伤疤。
“别闹啦。”
冰冷的手指慢吞吞地摩挲着他的伤疤。秦嘉礼被摸得心猿意马,笑嘻嘻地打趣道:“怕了你了,我承认这是我爱他的标志行了吧——我爱他,别摸啦!”
手指登时僵住了,几乎是凝固在了伤疤上。
有那么一瞬间是万籁俱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手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片柔软的嘴唇。
秦嘉礼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这一颤,仿佛是鼓励,仿佛是邀请;来人的亲吻一顿,紧接着犹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下,湿漉漉地从伤疤一路辗转到脊椎中央。
秦嘉礼舒服的同时,又有些困惑,因为这亲吻的力度狂野十足,已经脱离了女姓的力量范畴。可除了小杏,还有谁会亲吻他呢?
这时,来人似乎是不能满足于只亲吻背后,用一只脚封锁住秦嘉礼的进退余地,然后双臂强而有力地禁锢了他的所有动作,猛地把他推到了墙上。
这一下,使来人现出了庐山真面目:深陷的眼眶、高耸的鼻梁、丰满的嘴唇、窄瘦的脸颊……他是赵雪林。
秦嘉礼当即大惊失色,眉毛惊得要飞出脑门:“你——”
赵雪林神色很平静,甚至说得上是云淡风轻。
他云淡风轻地堵住了秦嘉礼即将破口大骂的嘴,耳根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粉色。
第六章
秦嘉礼的耳根也涨红了——纯粹是气的。恶狠狠地盯着赵雪林,他的目光是一把怒气勃勃的小刀,嗖嗖地钉在了赵雪林的脸上。
赵雪林轻轻地吮吸了一下他的舌尖:“不要这么看着我。”
秦嘉礼舌头从未经受过如此亲密的待遇,过电似的一阵发麻:“你他妈的……”
赵雪林道:“我怎么?”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搂抱住秦嘉礼的腰,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胳膊向上抚摸,极其准确地停留在了秦嘉礼耳后伤疤处,温柔地反复摩挲着。
秦嘉礼的手脚动弹不得,只好通过灵活的眉眼表达愤恨之情:“你混蛋!”
赵雪林对着他的耳朵,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也觉得。”说着,偏过脑袋,响亮地啄了一下秦嘉礼的嘴唇。
秦嘉礼刚刚降至正常位置的眉毛,顿时又原地起飞:“你你、你——”他虽然气势汹汹,但实际上头脑已经一片混乱,“你喜欢男人?”
赵雪林的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口中却缓缓地道:“不喜欢。”
秦嘉礼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感恼羞:“那你他妈玩我呢!”
赵雪林略事停顿,问道:“你觉得,我是在玩你吗?”
说这话时,他似乎有些反应过度,双手的力道加重,腿上的压制随之松懈;秦嘉礼觉出了他这一瞬间的恍惚,立刻抓住时机,猛然向上一个抬腿!
他需要一击必中,才能彻底脱身,所以这一下灌注了全部力量,直接悍然把赵雪林踹翻在地;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他闪电般解开腰间的皮带,居高临下地单膝跪在赵雪林的膝盖上,近乎凶狠地捆绑了赵雪林的双手。
所有的动作只发生在弹指之间,因为太过于快速了,甚至连秦嘉礼本人都没回过神来。冷沉沉地注视着赵雪林,其实他还是很茫然。
“为什么要亲我呢……”秦嘉礼百思不得其解,“他疯啦?”
“遇之。”相较于秦嘉礼,赵雪林很快镇定自若。
秦嘉礼横眉怒目,刺啦一声,重重地收紧皮带:“鬼叫什么?”
赵雪林看着他,忽然垂下眼帘微微一笑:“你弄得我有反应了。”
他的眉梢眼角天生透着三分情意,此刻一笑一垂眼,情意顿时充盈成了十三分,水满则溢一样要从深黑睫毛缝隙间潺潺流出来。
秦嘉礼:“……”
秦嘉礼牙疼似的一抽气,觉得他这双眼睛实在是骚得可怕,思来想去,干脆扯下领带蒙了上去:“闭嘴。恶心不恶心。”
赵雪林失去了视野与行动能力,却愈发显得泰然:“我说真的。”
“你他妈不是说你不喜欢男人吗?”
“可是,我喜欢你。”他一仰头,“很久之前,就很喜欢你。”
秦嘉礼深深地纳闷了:“很久之前是什么时候?”
“拉杆子那会儿。”
秦嘉礼从裤兜摸出一盒烟,叼上一根,顿了顿,又叼了一根,打算左右开弓:“你小子藏得够深啊。”
“我没有藏。”赵雪林淡淡地说道,“是你太笨。”
秦嘉礼听着他类似于调情的话语,无言以对,只好闷头猛吸香烟。
两人相对发了一会儿呆,赵雪林轻微地动了一下双腿。秦嘉礼立即停止吞云吐雾,两只膝盖都压了上去:“想逃?”
赵雪林道:“麻了。”
“活该!”
“遇之,你俯身下来,我想跟你说句话。”
秦嘉礼的鼻孔对着他喷出两道喇叭状青烟:“我不想听。”
赵雪林没有吸烟的习惯,边咳嗽边道:“不听你会后悔的。”
秦嘉礼见他咳得激烈,于是努力制造烟雾:“那你直说不行,非要我俯身?”
赵雪林被熏得眼泪直流,然而口气始终很从容:“我喜欢在你耳边说话。”
秦嘉礼叼着两根烟思索片刻,料想他是翻不出什么风浪,就俯身下去,把耳朵递到了他的嘴边:“说吧。”
“你知道……”赵雪林的声音轻极了,“你为什么不能传宗接代吗?”
“我咋知道。有话直说。”
“因为我。”赵雪林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同时伸出舌头飞快地一舔秦嘉礼的耳垂,“你的那些姨太太们,懂事的,被我送走了;不懂事的……”他的语气又温柔又恶劣,隐隐还压抑着一种疯狂,“都被我杀了。”
秦嘉礼陷入沉默。
他的表情逐渐化为一潭死水,不动声色,实际上他的内心想法已经接近于沸腾,波涛汹涌地滚着热气。
热气顶着他的牙关咔咔作响。他的脑子里是平地风雷,心想:“简直有病!”
又满脸困惑:“我有什么好,让他这么喜欢我?”
随即想到孤身三十二年的光景,气得直发抖,在心里海骂了赵雪林十多分钟,凡是与赵雪林有血缘关系的男姓长辈,集体更改秦姓收为子孙,女姓家眷则必须一一排队侍寝,无一幸免于难;骂到最后,本是发泄了不少,突然醒悟似的想道:“我为什么不开口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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