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作者:夏隙
Tags:现代
“知道……”石故渊说,“我都知道……”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面,映出的倒影缩小了难过的细纹,过滤了苍白的脸色。
“时间不早了——”
“我能去看看他的家吗?”石故渊猛地抬头,“我听说他结婚以后就去城里了,但这里应该还保留他以前住的地方吧?”
“你去看可以,但很晚了——”
“你们该睡就睡,不用等我。”石故渊说,“我想去看看。”
村长劝了几句无果,只好打开手电给他带路。林想的家比村长的更靠近大海,从窗户能够尽览天与海的蓝;到了夜晚,则是迷雾般的浓黑。
村长摸摸索索打开了灯,布满灰尘与油污的黄色灯泡勉强照亮了长满青苔的石墙一角;房间不大,用帘子隔成了两个小卧室,灶台在室外,搭着摇摇欲坠的棚顶。
村长说:“几年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
石故渊说:“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村长耸了耸肩,说:“我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儿,明天也可以来看嘛。”
“你先回去吧,我记得路,”石故渊说,“不用特地等我。”
“那怎么行——”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石故渊说。
“……好吧,”村长妥协,“我给你留门,不要回来太晚哦,手电筒给你留着。”
石故渊没再出声,等到村长将门关好,他走进了林想的卧室——很好辨认,满墙泛黄的奖状和一些日常用品。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是书架,没有斑驳古旧的痕迹,很得全家人的爱惜。不过书架上只剩下了两个海螺摆件,那些书或许都跟随主人搬了家。
光线昏暗,石故渊摸出眼镜戴好,然后挨张奖状看过去,有几张带着一寸照的,他们在相同的年纪里真的是一模一样;每一处家具都陆续沾上他的指纹,他拉开书桌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杯叶赛宁的诗集。他将它拿出来,翻开扉页,上面漂亮的字体写着:
祝学长林想:
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学弟池羽赠。
1993年4月28日
石故渊越过这段祝福,随手一翻,某一页夹着一张林想的单人照片,他架着与石故渊相似的眼镜,背后是灿烂的阳光和宁静的大海,似乎是抓拍,他正笑着朝相机背后的人打招呼。
——石故渊终于发现了他俩的不同:林想挥起的手掌上空无一物。
石故渊怔怔地看了半晌,直到一滴眼泪滴在了镜片上,吓了他一跳。
他拿开照片,露出了那首,他在池羽的画上看到的诗:
我记得
我记得,亲爱的,
记得你那柔发的闪光;
命运使我离开了你,
我的心沉重而悲伤。
……
今天菩提树又开花了,
我的心无限惆怅。
当时的我是何等温柔,
我把花瓣撒在你发间,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
池羽的画上,这首诗到此为止。然而狭窄的眼皮孕育出的视野太宽广,能够同时囊括天地,下一句诗与他的兄弟们一同挤进了眼眶——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它会从别人身上想起你,
像读本心爱的小说那样欢畅。
……………………………………
石故渊缓缓合上诗集,侧过头,视线落在洗手架上方简易的镜子里。
原来他是戴眼镜的。
石故渊摘下眼镜。
我不是。
他攥紧眼镜,指甲在掌心抠出半月形的凹痕;出门迎向海风,不做犹豫的将之抛入大海。屈膝坐在沙滩上,他的嘴唇是冬天最沉重的色彩,他的眼底是不属于夏末的萧索景致。月光被云朵遮去了光芒,他却在想他和他是否曾在这片沙滩洒下过欢乐?是否曾看过不躲藏的月色?
还有他戴着眼镜时,池羽过分的情动和卸下抗拒的吻,这些令他惊喜的背后,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
脑海中的过场随着海浪骁勇的节奏在迸发,在咆哮;万般滋味扭成可笑的绳索,勒断他的脖腔,使他垂下颓然的头颅。他不肯服输地紧咬着下唇直至血迹斑斑,灵魂却是与之相反的力道,一如秋日枯萎的落叶。
如果悲伤只能用泪水宣泄,那么他的心已是一片汪洋。他的眼睛里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如同眼前这一片黑暗徜徉。
他不属于池羽,池羽也不属于他,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画,冷眼旁观过多少他的可笑的心跳;那些处于怜悯的敷衍,仅仅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爆发,他就激动成将那馊掉的残羹冷炙视为无价之宝的乞丐,卑微得不堪入目。
他四十年的人生中没有过爱情,与池羽的相处也少有恋人的浪漫。但他一直坚信池羽对他有心,即便是得知了真相的现在——他始终忘不了他从竹筏坠入水中的那天,池羽所恐惧的,也捎上了他。
可这个捎带的在意,就像踩空的那级台阶,它明明存在,却让人如坠悬崖。
石故渊放肆的与大海平分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亮起了一道光,铃声随之响起。
是小沨。
石故渊深深吸进了海风,接起电话,声音低沉而平静:“小沨,怎么了?”
“哥,你居然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石故渊皱起眉头说,“这都几点了,出什么事儿了?”
石故沨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也没啥,就想问问你啥时候回来?”
“到底怎么了?”
“反正,反正是好事——算是吧,诶呀,等你回来再说吧!”
说完,不等石故渊追问,立马挂断了电话;石故渊追打回去,被妹妹毫不留情地掐断。
没几秒,他收到石故沨的短信:
别担心,真的是好事,等你回来再告诉你。LOVE YOU!
石故渊对着短信,露出了一个无奈而宠溺的笑脸。
第五十七章
有些人天生气场就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最易遭受排挤,张胖子就是其中之一。进看守所已经半个来月了,每天不是被例行审讯,就是被睡在一条大通铺上的狱友明目张胆地欺辱,他们似乎与看守员达成了默契,只要没闹出人命,就全部视而不见。
张胖子刚开始还忍气吞声,没想到他们变本加厉,接连三天在晚餐前被扒了他的裤子带走——张胖子胖,能吃,连着三天吃不饱饭,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他早在刚被抓进来时,就将那些药丸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个一清二楚,然而看守所方面没有放他出去的意思。看着与他同罪,却比他晚进来的“同行”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饿极的张胖子顿悟了:这他妈是有人整他,跟看守所打了招呼,不让他出去!
他交际圈小,熟悉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完;思来想去,也就刘勉钱有道石故渊那伙人看他不顺眼。张胖子老生常谈地发狠:他哥可是为了石故渊死的!他去赌场输的那点钱,最后还不是回了石故渊的腰包,犯得着把他往死里折磨吗!
又挨完一顿打的张胖子恨意达到了峰顶。这一天的晚餐,他再次失去了裤子,不过这回他做出了反击,他先是往那些人渣的枕头被子上撒了泡骚尿,然后拍门叫来了看守员,指名道姓要见市局刑警支队的宋维斌。
…………………………………
一大清早,市局刑警支队接到了江北市公安局的传真,他们近期接到报案,一位房地产商在西郊进行土地开发时,意外翻出了四具遭受枪击而亡的腐尸;经过全市失踪人口鬮叉对比,正与南二饭店店主一家四口的失踪时间相吻合。目前正在进行进一步的身份匹配。
这给了队员极大地振奋,开会研究起传真上事无巨细的照片,希望能找到新的线索。会议进行到傍晚,电话再次响起,是市看守所方面的内线,说有犯人声称手里掌握腾空大量走私贩私的证据,但犯人要求见到宋维斌队长才肯开口。
一个细心的女队员听完后,说:“如果证据确凿,这会是撼动桃仙经济的大案,没准徐立伟案和去年的张景深案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宋队,你看我们要不要先向上头请示一下?”
宋维斌几天没修饰面容,胡茬横生,神色沧桑;在情感与法理在他的肉身中交战,原本意气风发如青山绿水的小伙子,竟似在短短几个月间经历了沧海桑田,徒留疮痍。
见他没吭声,秦明说:“这样,宋队你先去看守所,我们这边等验尸结果出来,两不耽误。”
宋维斌沉默着抓起外套,随手指了两个队员,一同前往看守所。
……………………………………………
许萍来到腾空大门前,踟蹰了能有十来分钟;北方的天气已经秋风萧瑟,她化了淡妆,穿着得体优雅却单薄的职业装,踩着双在电厂没机会穿过的高跟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宋维斌理想化,她就不能不接地气儿,眼瞅着儿子大了,不说眼巴前的补课费、营养费、逢年过节给老师送礼的费用,就说这时间一眨眼,以后结婚生孩子,婆家至少得另准备套新房,不然叫媳妇家瞧不起,这代都是独生子女,丫头跟小子一样金贵,没房子谁跟你呀?
许萍这辈子没受过穷,电厂待遇好,还不是她爸一句话的事儿;她又争气,入厂考试里照样第一,全民编制落她头上,谁也说不出来啥。她爸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恨不得给她一路安排进棺材。进了电厂,端好了铁饭碗,她爸的心这才定下,张罗退休。哪知道生活还有后续呀!这两年铁饭碗都化成竹篮子里的水了,国企下岗的下岗,裁员的裁员,谁也记不起她许萍当年可是被上头重点关照过的!最后一哆嗦,她还是被抖下来了。
她搓着胳膊,随意张望,街边的商店全挂起了“迎接新世纪”的横幅——是啊,都新世纪了,流行什么新奇东西都要第一时间搞到手的许萍心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宋维斌爱咋咋地,死了最好,她可不能让小晗因为家境,矮别人一截!
她对着小化妆镜理了理新做的卷发,补了遍口红,进楼去前台,跟接待员说找石总;接待小姑娘认识她,但形象与此前判若两人,看她的眼光不由变得暧昧起来,说:“石总不在,您有事儿吗?”
“啊,他不在啊,”许萍失望地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小姑娘讪笑说:“老总的行程,我们哪知道啊,还不如你直接打他电话了。”
许萍说:“那不急,我就在沙发那儿等,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小姑娘叫住她:“诶——石总是出差,不定几天呢,你在这儿等也没用啊。”
“啊,那咋整?”许萍反问,鼓了好几天的勇气开始动摇,彷徨地又重复着问,“那他出差得几天啊?给了大约摸的数也行。”
小姑娘没见过这么缠人的访客,有些急了,没好气儿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石总没说,我上哪儿知道去?”
和她一起当班的小伙子拽了她一下,小姑娘干脆低头不理人;许萍不至于跟个二十来岁小丫头计较,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时电梯开了,拐个弯出来个刘勉;见着许萍,他诧异又惊喜地迎上去,说:“哟,这不是弟妹吗,怎么在这儿站着,上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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