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作者:夏隙
Tags:现代
许萍和刘勉借着石故渊的面子,打过照面,并不熟;刚要推辞,只听刘勉说:“石总交代了,你来,他不在的话,什么事儿就直接跟我说就行,那个,”他叫接待的小伙子,“你去门口跟司机说一声,让他等会儿,我晚点儿下来。”
许萍不好意思地说:“您看您有事儿您就忙您的,我先回去了,改天石总回来了我再过来……”
“那不叫你白跑一趟,”刘勉说,“石总的命令,我可不敢违背。走,上楼,正巧了,这两天小初坐镇,他姥爷知道了特别高兴,跟他寄来了几大箱子进口的车厘子,一个个那么老大个儿,特别甜,那孩子偏还不爱吃,都扔了好几箱了,走的时候我让人给你家搬两箱——诶诶,客气什么呀,给孩子的,你说你……”
刘勉和石故渊经历过大风大浪,至今同乘一船,成为第二掌舵人,自然是揣摩石故渊心思的好手。腾空正在风口浪尖,想要力挽狂澜,阳的阴的,歹的损的都得来点儿;许萍是宋维斌老婆,有她在手里,若有朝一日翻脸无情,也好做一张让宋维斌忌惮的底牌。
许萍推辞不过,别别扭扭地随刘勉上去;石故渊走后,郑稚初仿佛受到点化,头天还和石故渊咧嘴哭,隔天就是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了;刘勉着实松了口气,都是祖宗,一家人闹别扭,里外不是人的却是他,而今郑小公子勤奋好学,等石总回来,他也好交代。
郑稚初正在书山纸海中与各式各样的合同、策划书、报表做奋斗;这些玩意儿,他明明见石故渊处理得游刃有余,到他手里反倒成了游戏里的通关大怪;郑稚初堵着一口气,不服输,也不想叫刘勉指导,嫌丢脸,就一个人逐字逐句地闷头查书。
却见没走多一会儿的刘勉带着许萍回了来,求不得安静的郑稚初烦不胜烦,招呼也不打,忽略许萍,阴沉着脸对刘勉说:“你不走了吗,又什么事儿啊?”
刘勉不气不恼,露出招牌般和气生财的笑模样,说:“小初,你许萍嫂子今天来,是石总关照过的;现在你是老板,和你说也是一样。”
“能一样吗?”郑稚初嘴上不依不饶,心里却舒坦许多,只因那句“和你说也一样”,好像与石故渊平起平坐了,“有话直说,忙着呢。”
许萍尴尬得手脚无处安放,低眉顺目地恳求一个刻薄的小辈,不在她做好的心里准备的范畴之内,但为了儿子,她蜷着手指,生硬地笑着说:“是这样,之前石哥说这边可能有个比较适合我的岗位,我也是刚忙完,孩子上学了,就想过来看看石哥,也不知道他出差去了……”
“出差”的真相正是郑稚初的烦躁的根源,突然被明目张胆地踩到的痛脚,没做防备的郑稚初脸阴得要滴水,等许萍哲哲叨叨说完了,阴阳怪气地回道:“我们腾空,养活桃仙好几万人,其中不乏靠关系进来混饭的;不知道咱们石总给你留的哪个位置啊?太热门的得排到年后去。”
“小初!怎么说话呢!”
郑稚初眼睛一瞪,摆足了架子:“什么怎么说话,谁介绍的都不能搞特殊化,公事公办懂不懂!你不跟王处长约的中午吗?该干嘛干嘛去,让人家等你,等背后说小话,说的就是咱们腾空了!”
刘勉生气,又不好生气;许萍左右看看,明白郑稚初话里话外不待见自己——一个下了岗,宁可去老远的城东做清洁员,也不肯在家旁边冒着被昔日同事碰上的风险“屈就”轻巧活的女人,她肯低头已是对儿子最大的爱,但不代表就做好了“被羞辱”的觉悟,家里又不是真没下顿了。而且她入不入职,最后还得石故渊拍板。
想到这儿,她说:“我的事儿也不急,刘哥你忙,我改天再来。”
刘勉颜面扫地,不好意思再留,紧忙去送;郑稚初逞足威风,实则心虚得很,生怕许萍跟石故渊告状;思来想去,他摸出手机,已是不知第几次打给石故渊,依旧是那句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妈的,”郑稚初愁眉苦脸地想,“跑哪个山沟沟里去了?别被卖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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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故渊在翌日清早告别了渔村,前往高崎市。他带走了那本叶赛宁诗集,装在背包里,却不敢再度翻看。
他本打算搭乘夜班飞机飞回桃仙市,却听说得乐大师近日莅临普法寺讲佛法。他乡遇故知,不知道便算了,知道了,没有不去拜会的道理。于是第二日,石故渊与蜂拥而至的信徒一同上了普法山,在讲法会结束后,去到后山的方丈室求见得乐。
得乐住在客房,清雅幽静,见到石故渊很是高兴,与他一同去饭堂吃了素斋,回房后吃茶聊天。
得乐说:“有阵子不见,石施主憔悴了些啊。”
石故渊笑了笑,说:“人老了,精神头不行了。”
“不妨说与我听听?”
石故渊一双眼睛朦胧有雾,以往他的眼睛深沉,望不见底,这一次,便是望都望不进去了。
石故渊盯着黄汤中浮沉的茶叶,半晌,对得乐笑说:“师父,你瞧我要是出家,佛祖收不收?”
得乐说:“尘缘未了,出家也是假的,自欺欺人。”
石故渊自嘲地说:“这话真是一针见血,扎得我心口疼。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出家人,什么情情爱爱的东西,都绕着你们走。”
得乐说:“佛家讲往生,讲成佛,但失去的时候,该疼还是疼;说白了,我们也是人。佛法里也有关于爱情的偈语,但佛家的爱是大爱,是对芸芸众生的爱,不单单只对一个人。这种爱不是无条件的,所谓广结善缘,归根究底仍是为了自己,为了成佛,为了来世的福报。”
石故渊喃喃地说:“一辈子过得太快了,所有的愿望,都寄托在了下辈子。我是不想有下辈子了……你说人活着一辈子,图个什么劲儿啊?”
得乐道了声“阿弥陀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石故渊摇头,笑说:“你这话说晚了,早点儿说多好。无忧无怖,多好。”
得乐看着石故渊手腕上,他送给他的菩提子,说:“非也,无忧无怖不为人,平安喜乐是上佳。无忧无怖,怎能体会到何为平安,何为喜乐?正如离苦得乐,有苦才有乐。”
石故渊说:“那我如今算不算离苦?”
得乐的回复十分烟火气:“你离得了吗?”
石故渊无言以对。
沉默中,得乐给他添茶,说:“明天普法寺有一场法会,既然有缘赶上了,不妨听完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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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的残忍在20世纪末屡见不鲜,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第五十八章
结束中午的应酬,刘勉特地吩咐秘书推掉晚上的饭局,回公司任劳任怨地给糟心的小公子讲道理,明利害。刘勉一直对石故渊对郑稚初的态度颇有微词,说石故渊保护得太好了吧,也没见石故渊怎么和颜悦色,两人仇敌似的见面就眼红,尤其是郑稚初,全然不懂尊师重道;说放任自流吧,君不见石故渊把郑稚初捂在手心里,偶尔翘起指头开条缝,给他看看世界,那手指还在郑稚初头顶上虚虚搭着,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赶紧合上。
刘勉把这种畸形的关系归类到兄弟恩怨,自动编写了一出渴望获得关注和承认的小弟,与不善表达情感的大哥之间的伦理大戏,于是跟郑稚初提到石故渊的时候,不免帮他说了几句好话。
郑稚初照旧不买账,细眉细眼地睨他,问:“这些话,是你说的,还是石故渊让你说的?”
刘勉说:“是我发自肺腑的。”
郑稚初翻个白眼:“我和石故渊怎么着,关你屁事儿?那许萍是你亲戚啊还是她威胁你啊,让你这么费心?”
刘勉苦口婆心地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石总交代的,小公子啊,咱就别闹脾气了,你知不知道腾空现在在市局那儿是挂了号的,石总脖子上一直架着刀呢,这些他都不跟你说……”
郑稚初火气猴似的蹿到头顶作威作福,一拍桌子,嗓门趴猴背上,跟着蹦去了天花板:“这不跟我说那不跟我说,到头来反倒全是我的错了?你们一面拿我当小孩,一面又让我赶紧长大,光知道拔脖子,不知道垫土,我他妈长颈鹿啊,还就不信了,有啥不能告诉我的——你给我听好了刘勉,就是石故渊在我这话也照说!腾空它从头到尾都是我老郑家的东西,和他石故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最后拍板定案的是我郑稚初,不是他!”
刘勉心里堵得慌,冲动之下说:“还不是怕你乱合计,而且都是老早前儿的事儿了,石总不想把你扯进来……”郑稚初一瞪眼睛,刘勉连忙又说,“你要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号子里有个叫徐立伟的,蹲好几年了,最近突然翻供,告我们石总杀人,还找他顶罪,石总可能觉得这是私事,跟公司不相干……”
郑稚初惊愕地说:“你说谁,徐立伟?”
刘勉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说:“是啊,怎么,你认识?”
“CAO他妈的!”
郑稚初低声咒骂,起身抓起外衣就跑。刘勉不明所以地叫他,郑稚初头也不回地说:“少他妈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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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稚初几乎用逃的,把自己气喘吁吁地塞进车子里,钥匙几次拧不着火,气得他狠狠砸了下方向盘,空旷的停车场发出汽笛的惨叫声。
他点上烟,大口大口地将气体送进肺里,香烟转眼变成烟蒂;一手按下了石故渊的号码。“接啊,接啊……”他在心里焦急地念叨着,却事与愿违。
他早就忘了这个人——徐立伟——于他而言是无足轻重的蝼蚁,郑稚初生而拥有财富,财富造就名声,名声提供傲慢,傲慢既是目下无尘。他自幼饱读水能载舟的传言,可没有生于忧患,必然死于安乐,那传言被忽略的后半句如今因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开始反噬——石故渊跟他说过,他知道他所有的行动,知道他找过徐立伟,知道他调查对他不利的案子,知道他恨他,知道他厌恶他,也知道他崇拜他,更知道他爱他。
石故渊知道一切,却无所作为,哪怕是一句怨怼,郑稚初也没从他的嘴里听到过;石故渊不曾阻止他,甚至是报以鼓励和纵容;郑稚初不寒而栗,这样的石故渊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他更像是一缕幽魂,冷眼旁观,无权插手,无力改变。
天下为庸人无咎无誉,做个庸人最好,但郑稚初的原罪就是他的出身,祖先世代的堆砌使他注定不能是个庸人;而石故渊,在他想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赞誉。
郑稚初摇下车窗,将烟头撇出去,千辛万苦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奔向桃仙市第一监狱。
…………………………
监狱实在是个奇怪的地方,里头关着一群阳刚的汉子,却阴冷如蛇窝。
郑稚初来得突然,狱方没提前准备,所以今日轮值的狱警不是交情甚好的那位,但没人会为白落的好处费而拒绝举手之劳式的人情。在徐立伟被带到会见室之前,郑稚初给身边的狱警点根烟,问:“除了我和石总,还有谁来看过他吗?”
狱警说:“之前有一个,带个小姑娘来的,他亲戚。”
“那小姑娘是他外甥女?”
“反正叫舅舅,这关系咋算,算不明白……”
“没你的事儿了,”郑稚初说,“一会儿你在外头看着,那玩意儿,”他给监视器飞去个眼神,“成天开着多费电,又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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