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维斌上道,郑重地说:“行,你约个时间地点,我们碰个头。”
撂下电话,宋维斌的心是七上八下,放下的是案子有了进展,上去的是良心上复杂的拉锯战。腾空一旦查出事,石故渊在劫难逃,光是走私的大量豪车,就够砍一批脑袋了,还有原油呢!
平心而论,这年头,哪家公司不沾点儿黑,不然早喝西北风去了,奈何石故渊又有徐立伟的案子的牵扯,腾空这出头鸟正好落进上面的眼睛里,不整他,也没第二个代替。
可怎么偏偏就是石故渊呢?宋维斌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当初石故渊没拿钱送他念警校,他还在腾空看大门,就不会落得如今糟心的下场,同样的,他也娶不着许萍,没有小晗了。
究竟这岔子出在哪儿了呢?
宋维斌开始抽第二根烟,吸到一半的时候,又来个电话,看来显是家里的号码,他赶紧接起来说:“喂?”
他听到儿子在那边吵着要和爸爸说话,还有许萍撵儿子去写作业的尖嗓;骚乱过后,许萍才说:“你那案子啥时候忙完?赶紧回来吧,出事儿了。”
“怎么了?”
“小沨没了,后天出殡,你明天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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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张胖子的密报,秦明的抄赌业绩红红火火,轰轰烈烈;盯了老久的东陵地下赌场被一网打尽,虽有几条漏网之鱼,但他要逮的目标是一个都没漏下。
钱有道收押看守所,如今暴力审讯几乎绝迹,是以他毫不担心皮肉之苦,于是肆无忌惮,吊儿郎当地要吃要喝,活脱脱一个无赖山大王,人话却是半句也交代不出来。审讯的警察有几个火爆脾气,扬言要关了监控,进去揍这姓钱的一顿,被秦明好说歹说拦了下来:“警察不是土匪,不能乱了章法。”
秦明和看守所的哥儿几个商量了下,决定由自己去磨钱有道这块铜豌豆,没等进审讯室,市局来了电话,让他去周水,接替宋维斌主持工作;秦明一头雾水,问了宋维斌之后,才知道是石故渊的妹妹出事儿了。
秦明在电话里安慰了几句,老调重弹:“宋队,你要是不好受,就回家多休息几天,这案子我来弄;毕竟你和石故渊的关系在那儿摆着……不是动私情的时候。”
宋维斌说:“你们一个个儿的怎么防我像防家贼似的了?我拎得清,我找你有别的事儿。我把缉鬮处处长的孙处长电话发你了,等你过来,记得私下找他,我感觉他和黄关长,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转天宋维斌回了桃仙,去市局点个卯,下楼梯迎面撞见了戴局长。两人互相寒暄几句,戴局说:“你的私人关系,公家不插手,但我提醒你啊,你小子给我警醒点儿,秦明抄了东陵的地下赌局,腾空这时候肯定方寸大乱,你注意一下,他们有什么动作没有?”
宋维斌使劲儿翻个白眼儿,说:“你们缺不缺德呀?人家家死了人了,瞅把你们幸灾乐祸的。”
戴局气笑了:“就你好人,我们都成坏人了,”说着拍拍宋维斌的警服,“套上这层皮,孰轻孰重,是挺难受的,哈?”
宋维斌挥开戴局的手,一边下楼一边说:“我回去看老婆孩子了,再不回去,我老婆要和我闹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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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当晚,许萍忙着给全家准备出席葬礼的服装,宋维斌常年一身警服,此刻竟连身儿得体的黑衣都没有,许萍张罗着买一套;宋维斌往床上一倒,啥也不想干,哼哼两声都嫌累;得不到应声的许萍气得把手里的帽子往他脸上一撇,骂道:“成天不着家,回来就这幅德姓,拉落个脸子,找不痛快!”
宋维斌说:“别跟我搁这儿摔打!又不是我想不着家的,你能耐,你去跟戴局说说?调我去压马路,我还巴不得呢!”
许萍一屁股做床沿上,推搡宋维斌两只脚,哭着说:“叫你早早儿地辞职下海去,你不听,小晗班里同学的家长,哪个不比咱们出息?都是这一两年发起来的。你可倒好,非得扒着个破案子不放,那还是你石哥,你这是忘恩负义!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啊……”
“过不下去,你看谁好,你找别人去,我不耽误你!”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宋维斌,你摸着良心说说,我让你干的哪件事儿不是对的?你就偏不听,偏不听!成天就顾着你那个破案子!你还记得儿子在哪个学校上学吗?前前后后都是我张罗,是我腆着脸找的石哥,人啥也没说就给拿了五万!你倒好,你去坑人家去了——”
宋维斌蹭地坐起来:“我能怎么办?我吃的就是这碗饭!早知道,我就给腾空看一辈子大门了我!”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把你这身皮给卸了,你给我出去挣钱去,听见没有,挣钱去!”
说到气头上,许萍边掉眼泪儿,边朝宋维斌身上捶拳头。宋维斌不胜其烦,下了床拿起钥匙说:“我去医院看看石哥去,晚上回来。你赶紧接孩子去吧!”
………….
宋维斌开着石故渊借他,而他一直没来得及归还的凌志,去了医院。这车是在石故沨的订婚宴上开走的,谁成想再送回来会是这幅光景。石故沨常年在国外,宋维斌与她接触不多,在宋维斌的印象中,石故沨是一个生龙活虎,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姑娘,一看就是温室里长大的花,与石故渊截然相反。都说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石家遭逢变故,多少人等着瞧好戏,但其中绝不包括他宋维斌,奈何他又是徐立伟案和腾空走私案的主调人,这下子,可真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宋维斌提着一袋水果,在病房外站定,透过玻璃往里头瞅。石故渊正捧着本书,看得安安静静,只是许久不翻动一页,不知能从中看出什么更高深的道理。仿佛感觉到视线,石故渊抬头,看见宋维斌,笑了下,合上书等他进来。
宋维斌有点尴尬,放下水果,也不坐,说:“早就想看你来了,但是我前阵子在外地,就耽搁了。”
石故渊说:“说的什么话,是我们耽误你了。”
宋维斌更不好意思:“石哥,你节哀,谁也没料到小沨命里有这一劫,你得照顾好自己,别让她担心。”
石故渊说:“好意我心领了。对了,许萍和小晗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了,怎么样?”
宋维斌说:“都挺好的,在家忙和呢,小晗今天下了学还得去上补课班,他妈净整这些没用的。”
“孩子的事儿你得多听她的,她比你会教,”宋维斌张口要说什么,石故渊抬手截住说,“我知道,许萍跟你叨叨五万块钱的事儿了吧。小晗是我干儿子,这孩子,我盼他有出息,你们两口子倒是跟我闹生分了。”
“不是,我——诶,不是这么回事儿啊,你说我现在这任务——”
石故渊无动于衷地含笑:“不告诉你了吗,该怎么查怎么查。”
“是啊,可不就查呢吗……”宋维斌坐立不安,小声囔囔,“真查出来了啥,你可不能怪我。”
“我怪你干什么。”
宋维斌小媳妇似的绞着手指,缩脖端腔,全不见外面咋咋呼呼的大队长的风头,招呼石故渊吃了个橘子,又说:“光说我了,石哥,你呢,你怎么样?”
“你不都瞅见了吗。”
宋维斌一鼓作气地,好像不是安慰,而是上刑场:“那姓赵的王八蛋已经逮着了,年后就开庭,活该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别看他之前拽的二五八万的,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石故渊加深了笑,要说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信也不信。他信宋维斌的话,却不信宋维斌有指桑骂槐的本事,因此耷下眼皮,轻声轻气地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人这辈子啊,就怕走错道儿,一步错,步步错啊。”
宋维斌低眉顺眼地听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石故渊走到哪儿,哪儿都是前呼后拥,意气风发的光彩;如今形单影只地,窝在这小小的病房里,竟可以总结这辈子了。
宋维斌说:“石哥,这我不赞同,你才四十,还有这么好些年活头儿呢。走错路不要紧,掰正了不就得了。”
石故渊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瞥他:“然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挤兑我干什么呀!”
石故渊低声而持续地笑了,笑着笑着,笑声里夹杂了好些咳嗽,渐渐地,咳嗽占了主体,笑声越来越小,不过几回换气间,便几不可闻了。
宋维斌给他倒水,拍他的后背,下手只觉硌得慌,心头不由一酸——他石哥瘦得脊梁骨都突出来了。宋维斌咬着牙,又想到过往石故渊对他种种的好,问:“石哥,当初你送我去念警校,你后悔过没有?”
石故渊缓缓送出气息,盯着前方涂着半截蓝绿色的墙壁上掉落的一块;闲散的日子会使人思维变慢,却变得更精细;石故渊想了半天,才说:“我这人,除了我妹子,什么都豁得出去,因为我害怕。”他转眼面向宋维斌,掏心掏肺地吐字,字字带血,“失去什么东西太容易了,拿回来却很难。斌子,你总高看我一眼,其实不是。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怕了,就那两年,够我后半辈子怕的了。”
宋维斌隐约知道些石故渊幼时的往事,这不算什么秘密,与石故渊一同走过来的大有人在,所以宋维斌搞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就可以好好地、糊涂地活下去,石故渊却不行。
“在我和小沨最困难的时候,郑董把我们捡了回去养大,后来我才明白,没有谁平白无故就对谁好,都是有个目的,如果不满足他,那些好就会被收回去,我和小沨,又得回去睡大街。直到那天,”石故渊面露微笑,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你帮我把包追了回来,我给你酬谢,你傻乎乎地说不用。然后我又问你,你想要什么,你说没啥想要的。”
“我是真没啥想要的……”
“你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还不允许我反击啊?”石故渊开个玩笑,“人情这东西不能欠,欠了就得还,还得还在刀刃上。你小子天生二虎吧唧的,有一次说遗憾书念的少,最想当警察,觉得他们威风,我就送你去警校了。这机会本身就该是你的,你自己挣来的,所以我不后悔。”
“石哥……”
石故渊叹说:“人生难得两清明,时节清明,政治清明。要我看,最难得的,还是活得清明。清明,也好也不好,那句老话儿说吗,难得糊涂。诶,我这辈子没活明白呀。”
宋维斌脑袋一热,冲动地说:“石哥,自首去吧。”
“自首?”石故渊歪着头一笑,“自什么首?”
“咱俩别打哑谜了好不好,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好谈话了,我跟你交个底儿,上头是要拿腾空树典型了,你身上连着两个案子,又不让从轻,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瞧瞧,我还没怎么地呢,你先哭上了。”石故渊不以为然地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小沨都没了——”
“出去。”
“石哥!”
石故渊反手就是一只橘子:“我叫你出去!”
宋维斌挺大的个子,站起来堵门口呜呜地抹眼泪:“你他妈就是找死!你就逞能吧,我看谁还管你!”出了门又回来,往桌子上一拍,哭着说,“车钥匙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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