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没有再往里开的路,盛之梧下车问村口的一户人家可不可以把车停在这里,大概停到下午。那户人家的主人正拾掇工具准备去地里,扫了眼盛之梧和车笑着说:“随便停哩,不挡大门就行!”
中秋节方其武也放假,不上学的日子他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方其文想着弟弟在家,一早出门时便没锁大门,洗好衣服回来看到一陌生男人在自家院子里来回走动,自然地生出几分警惕。
其实村里熟人串门很平常,谁也不避着什么,可这男人显然不是村里人。方其文快步上前问:“有事嘛?”
眉眼灵秀,嘴唇纤薄。
是个好看的少年。
这是盛之梧对方其文的第一印象。
为避免对方生疑,盛之梧说出事先编好不至唐突的理由,是中秋回家,要开很久的车,路过这里想先休息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待这儿吃个中饭,饭后就走。
方其文不自觉歪了点脑袋,努力分辨这个人所说是真是假,自己可不可以应下来。
他们村并不挨着什么重要公路,极少有外来的车过路,就算有,自家在村边边并不在村口,外来人走不到自家来。极少的极少有路过的,多半是乞丐流浪汉讨口水喝,不曾有这种看着像大城市来的人想要留下吃顿饭。
盛之梧看少年犹豫,以为他是嫌麻烦,想了想补充说自己会付饭钱。方其文听了皱眉,开口问:“你是城里来的嘛?你说开车来的,车嘞?”
盛之梧反应过来对方还是怀疑了自己,笑起来,也老老实实答道:“是城里来的,路过这儿。车开不进来,停在村口。”同时心里想着,要是少年继续问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要怎么编。
谁知方其文直接应下了,没再多问,好像确认了这人话语自洽就够了,还补了句:“不要钱哩!”
方家村的人都这么说话的吗,尾音带“哩”“嘞”这种感叹词?盛之梧听着觉得新鲜,觉得这少年也新鲜,觉得这样的干净敞亮,衬得自己挺晦暗。
想到弟弟还在睡觉,方其文回身对盛之梧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高声喧哗,手四处指指示意他随便坐,自己上二楼晾衣服去了。不过盛之梧没按方其文示意的好生坐着,他在正堂四处转了转,凑近看了看供桌上摆的香炉。
方其文家高两层,一楼是正堂和三间各人住的卧室,方继庆祝铃秀一间,方意如一间,方其文方其武一间;正堂由一条短过道连着厨房,厨房一角有不久前才修成的一个盥洗室。二楼有一间许久没人住过的客房,其他房间大多用于储藏,其中的一间连着一片平台。
并不算大的一个家,尤其比起村里一些已经开始建造四层楼五层楼新房的人家。盛之梧从正堂拐到厨房看到石灶台,亲切地用手指敲了敲,又从厨房的偏门回到院子里,一楼就算随意地参观完了。
在院子能看到平台上飘扬的衣物,却见不着人。盛之梧进屋找到正堂后狭窄的石阶上楼,楼上摆了许多空的大缸小缸。他走到平台,看到少年在衣物中穿梭。
一阵风正起,三两件干净衣服飘起抚上方其文干净面庞。方其文惊诧也喜悦,问:“你怎么上来哩?走石阶没绊着叭?”
盛之梧摇头:“好奇就上来看看了。我这么大个人,绊不着。”
他也会好奇。方其文想着,努力不带口音地说:“我以为你们城里人不会走这种陡峭的石头楼梯,我担心你绊倒。”
方其文普通话说得慢,比方言听着还更别扭些。盛之梧知道了他的好意,有点儿感怀地笑着说:“你说你们这儿的话我能听懂,口音没那么重。”
方其文窘迫,也笑了,晾着衣服不再说话。盛之梧忍不住问,像逗小孩儿那样问:“你怎么不怕我是坏人?”
方其文看了他一眼继续笑,没回答。他不好意思说卧室的房门都锁了,要偷东西只有厨房一些瓷碗竹筷筷,他觉得城里人不稀得要的;更不好意思说,他觉得盛之梧不是坏人。一种主观信任。
这种主观很难说清楚,方其文之前没见过盛之梧这样的人,感觉他的言行举止就能代表书本上方块字里的知识,衣着打扮就能代表大城市。方其文很好奇,也很怯,他明白自己和这种人完全不一样。
非要类比这种主观,大概同盛之梧见方其文第一眼、就认定他是自己在高铁上看到过的少年一样,只是不知道他那天抬着手,是不是在揉眼睛。
两人都静默。最后一件衣服晾好,楼下传来一声嘹亮的,“哥——”
方其文连忙应了声“哎”,又喊了声“有客人噢”,这才对盛之梧解释“这是我弟弟,刚起床哩”。
盛之梧想,真挺文静一少年,大声喊都不显得吵。
两人下楼,方其武等在石阶前,兴奋地想看客人是谁,发现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时疑惑地望向哥哥。方其文揉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说:“是过路歇息的,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吃完就走。你去锅里把剩的包子拿来吃咯,应该还没凉哩。”
盛之梧好笑地听方其文重复自己的说辞,想着这真是待客吗,是的话主人怎么当着客人面说客人几点走,听着像迫不及待赶人。
可方其文偏又转过身来对盛之梧认真地说:“家里菜不多噢,这个季节地里也没甚菜了,我们去菜场看看有甚你乐意吃的菜叭。”
“我随便吃点就行,不用麻烦。”
“那你吃辣嘛?有忌口嘛?”
“都能吃,没什么忌口的。”
方其文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其实他想再多说点什么,想听盛之梧再多说点什么,毕竟他活得如此封闭,几年才能见到一次大城市里的人。只是他还是怯,有些思想滋长在心里太久太深,他开不了口。
盛之梧也没贸然再问些什么,毕竟自己是个陌生人,等到方其武吃完包子、方其文催他去写作业时才顺着话题问了句:“你弟弟多大了?上几年级?”
方其武抢先自我陈述:“我今年14,上初三!”
盛之梧看弟弟比哥哥活泼多了,顺着说:“我年龄是你的两倍了。”
方其文默默算了下,算出28岁时吃了一惊。他见过的28岁的男人很多都老态初露,在外打工的艰辛或是在家务农的劳累让他们常带倦容,眼前这个人神态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这三个字让方其文有点儿难过。
盛之梧没问方其文多大,怕太唐突,估摸着大概十六七。不知道对方在惊叹自己看起来年轻,盛之梧生出些难得的沧桑感。
心里最没想法的是方其武。刚吃完三个包子的他又嚷嚷着饿了,催促着哥哥做午饭。
盛之梧主动要求帮忙是方其文没想到的。菜下锅前盛之梧拿着早先劈好堆在灶台旁的柴禾往灶膛里放,是小时候的感觉,心满意足得有点儿想叹气;方其文开心得很,不用跑来跑去只用安心烧菜,一会儿说“再多加点柴,火太小哩”,一会儿说“好了好了不能再添柴嘞”,模样乐呵。
一人生火一人翻炒,做事速度是平时的两倍还多。平时兄弟二人吃饭只烧两个菜,今天烧了四个菜摆上主桌,还是更早些。嚷着“饿”的方其武兴奋地扑上去,却失望地滑下来,问:“怎么没有面条噢?”
方其文拿着碗筷饭勺过来:“面条晚上再做,等阿爸阿妈一起吃呀。”
盛之梧想这家父母大概是早出晚归打杂工的,但不理解为什么中秋节不吃月饼念叨面条,盛满饭夹着菜大吃一口,觉得农村大铁锅烧出来的还是美味些,不虚此行。
当然还有掌勺的人厨艺精湛。
盛之梧这一上午的心理活动丰富度都要超过过去一个月了,尽管他自己没太意识到。
中秋大家晚上赏月,他们中午赏太阳。吃完饭十一点没过多久,盛之梧想再待会儿,可自己之前说了饭后走,这会儿赖着也不是很好。方其文也想再留会儿盛之梧,但他之前说了饭后赶路,自己挽留也太不懂事了。
两人心思在一处的,可谁也不说,最后还是盛之梧客气:“谢谢你们的招待,我休息好了,先回去了。”
方其文点点头,鼓起勇气说了句“送你到村口叭”,又没头脑地小声补了句“别迷路咯”。盛之梧有点受宠若惊,笑着应着,又说一遍“谢谢”。
方其文带的路和盛之梧找来的路不一样。之前那条大概是大路,路两边有商家店铺,卖一些简陋廉价的衣食住行用品,店铺前也有卖菜卖卤味的小车,也有摆着果蔬的摊,盛之梧猜少年说买菜就是去那里。
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土路,路边是各户人家和田地,远一点能看见小河,再远一点还能看见矮山。盛之梧颇迷恋地看着,没说话,方其文也没主动找话说,没一会儿就到了村口。
盛之梧想和之前的那户人家打声招呼。他们正在吃饭,看见盛之梧挥手笑眯眯点了点头,看到盛之梧后面的方其文后,一个妇女大声唤:“文文,过来!过来!”
方其文脸红了,怯怯地看了盛之梧一眼,往房里走去,喊,“姨”。
这“姨”不是什么有血缘关系的表亲,纯粹是村不大,村里人熟识了都能算上门亲戚。方其文走进去,盛之梧在门口听那大嗓门的姨说:“本来准备吃完饭去你家哩,你自己来了!喏,拿着果子!今年是满十六岁了叭!”
盛之梧有点懵,等方其文挨个道了谢出来没忍住问他什么情况。方其文满兜满手捧着果子花生瓜子等等还有两个月饼,低着头说:“我今天生日哩。”
盛之梧脑中翻了翻日历,问:“九月十九号?”
方其文抬起头,有些疑惑:“是八月十五,今天中秋节噢。”
盛之梧想明白他们村大概过的是阴历生日,无怪弟弟桌上问“怎么没有面条”;也想自己来得巧,遗憾没准备巧的物件儿。浑身摸索一遍没摸出东西,盛之梧心一动,把腕上的表摘了塞到这个他还不知道名字、只记住了昵称“文文”的少年口袋,说了句“生日快乐”。
方其文想拒绝,可手上拿满了东西,没法取出那块表。他急得想跺脚,等把手上拿的东塞西放腾出一只手时,盛之梧已经上车了,还专门把车窗放下和方其文挥了挥手,摁了声车喇叭示意再见。
方其文握着这块模样很高端的表,看着车卷起尘土很快地消失,心里“啊”了一声。
03
大概是有多开怀开怀后就有多疲惫,盛之梧到家后闷头睡到了傍晚。金光洒了满床,他拿过手机看到十个未接来电,一个来自资本家时喻苏,剩下九个来电时间呈等差数列,如此刻意的呆板不用看都知道是宋祺佑打来的。
时喻苏和宋祺佑是盛之梧的大学室友,三人姓格迥异,感情却从在校到毕业后七年都能一直好得盛之梧和宋祺佑穿一条裤子、时喻苏在一旁观赏。
S市有几个跺跺脚整座城市都要抖三抖的企业,时氏和盛氏就位列其中。时喻苏是时家大少爷,当年一点儿没准备住校的桀骜中二少年,在把室友资料查遍发现室友盛之梧是盛家独苗后,态度立马从冷漠转为了淡漠。
在时喻苏淡漠求问、盛之梧也轻描淡写地应证坊间盛总家庭不睦的传言后,自称“S市第一纯情”的少爷拍案而起,主体斥责盛父盛母污染爱情的名号,顺带为盛之梧微微不忿以表敬意,好歹算是把盛之梧划进了“可交谈人类”的范围内。
可时喻苏从大一拥有“时玉树”的花名到现在成为国际闻名的服装设计师,睡过的人难以计量。左拥右抱花天酒地,男女不忌来者不拒,时喻苏对朋友从来实意,对床伴却没多少真心,床上办事,下了床立刻绷着脸眯着眼问,你谁啊?
所以盛之梧至今不明白,时喻苏当年哪来的自信自诩纯情,怕是没量过自己脸多大,一个武大郎烧饼遮不遮的住。
一个寝室有混沌邪恶,自然也该有个截然相反的守序善良,这艰巨的任务被宋祺佑轻松揽下。
白瞎了杰克苏的名字,宋祺佑来自外省的书香门第,是个会被喊“大家快来欺负他”的老实人。或许是因为这个颇迷幻的反差,嫌弃一切的时喻苏惊天地泣鬼神地不嫌弃宋祺佑,寝室和睦迈出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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