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 作者:Ale鎏白
Tags:现代
村长又把台灯挪近了一点给他照亮,然后自己出去抽了一管烟。
宁川的天空向来很好看,深蓝天幕上悬着一轮月,苍穹和月色是最公平的东西,普覆众生不带偏颇。一管烟抽完了,月亮被云遮掉了一点,冷风不知从哪里来,刮得他身上有些冷。村长想起纪知青说过的,这几天夜里可能要下雨,他磕掉烟灰,回房关好了门窗。
涂庆川
小年之后果然开始下雨,还刮起了大风,阴沉沉的天气看起来有几分不祥的意味。村长记得纪知青说过的,宁川的山被村民挖坏了,遇上大雨很容易泥石流,他担心自己那条将将要修成的路就这么折了,打着伞想凑近去看,李顾拦住了他,语气因为着急而有些冲:“怎么想的,万一真塌了你过去能怎么样?山还能听你话不成,平白被压死了谁挖你!”
村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看到李顾紧张盯着自己,浑身汗毛都要扎起来的戒备模样,他咽了一口气下去,低眉顺眼回到家里坐着,不再往出跑。冬天没有农活可做,这雨下了一天一夜,大家也都不太出门。村长站在窗口抽了一管烟,看到风把一棵树吹折了,树跟带着泥土呼噜噜从山上滚落下来。
果然这山上的泥巴是抓不住地的,这场雨过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村长眉头锁得死紧,这条路已经是村民好几个月的心血,而且宁川再拿不出那些钱来买石料了。
李顾看出他忧心,抬高了声音,言语中的浮夸甚至有几分滑稽:“别看了,真塌了就塌了吧。我昨儿看电视里,隔壁县有个出去念书学成归来的,给家里修了一条路呢。我赶明儿也给你修一条,想怎么修怎么修,想修多宽修多宽。”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甚至能不能考上那个差劲的初中都另说,但他自己也是孑然一身,能许诺的只有这点愿景。
村长哼哼着瞅了他一眼,似乎真的被取悦到了,他没再抽烟,关上了飘雨的窗户。李顾见他终于不再想着冒雨出门,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一点害臊,埋着头读书,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雨停之后村长着急忙慌要过去确认那条路的情况,结果不巧发现石料又少了,村长啐了一口唾沫,说***,哪个这种天气还来偷东西,不要命了。李顾在一边看着,不是路被压塌了一切就还没那么糟。
回来路上看到一裤脚泥巴的涂庆川。李顾老远喊他:“涂叔,今天路不好走,别去采药了!”涂庆川僵了片刻:“雨停了没事的。”“别去了!”李顾大喊,“纪老师说雨还得下,危险得很。”“嗳,好的好的。”涂庆川连连点头。
纪知青听的广播里果然没说错,不到夜晚雨又接着下了起来,这一次下得可真是声势浩大,连房子受不受得住都另说。李顾担心村长受不了,坐立不安,时不时想偷看一眼老头子的情况。村长垂着眼,敲敲桌子:“看你的书,别想其他的。”
第二天道路果然被冲毁了大半,远远的看到断掉的树根扎在乱石堆上,情况如何,是再明显不过。好在雨终于停了,天空彻底放了晴。纪知青带着纪寒星赶过来,大概是也知道那条路一毁,村长心里肯定不好受。人人都看着他,村长反而不肯露出什么异样,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愚公搬那个山你们知道吧,不过是一条路,咱们人都在呢,一代代的,总能出去。”
背过身的时候,李顾看到他红了眼。世世代代有很久,前人留下了这个摊子,年轻人还没成长起来,如今担子是落在他肩膀上的。没有世世代代,只有他一个人。
眼瞧着年三十没几天了,村长有意把这一页揭过去,等年后再去找人手清理乱石。结果这时候兔子眼睛红红的跑来了。一路踩得湿答答的泥水飞溅,过来抱住村长的大腿就哭:“我爹,我爹不见了!”
两个大人心里都是一咯噔,也不管什么要先过年的事情,沿路喊齐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带上工具朝那条路过去。没开挖多久,在乱石堆里,看到了满是泥巴的裤腿。
涂庆川就这么去了,围观的人们在惊恐之余感到了莫名。议论声越来越大,有几个知道少了石料的人也不由看向村长,他们在心底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等着村长主持这个公道。挖出死人的事情很快传开,村里人陆陆续续过来,家长捂着孩子的眼睛也挡不住那些好奇又惧怕的目光。
村长抽了两口烟,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愤怒过,但也很快在心里做出了抉择。这是件大事,大家围成一个圈,都等着他开口。
涂玉明搀着走不稳的奶奶,现在已经懵了,根本不敢辨认那个乱石堆里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村长看了眼这婆孙俩,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前两天,咱们修路的石料总是在少。当时疑心有人偷,为了不耽误大家过年,没跟大家说。我呢,就卖了这张老脸,去找了庆川。看他年轻力壮的,要他帮我去看山。第一天下雨的时候,没叫他去,小偷趁机会挑走了石料。第二天下雨我叫他别去,没想到这个实诚孩子还是来了……”话说到这里,大家也听明白了,原先几个心里有疑惑的人,看到村长蹲下去徒手开始搬起石头把涂庆川刨出来,也都懂了自己该怎么做。他们纷纷加入进去,把男人身上的乱石搬到一边。
兔子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村里有男人看到她这模样,叹了口气,劝慰道,老人家你放心,庆川是为大家做事才走的,村里人不会亏待你们。这话一出,老老少少也都附和,涂玉明擦了一把眼泪,朝他们说谢谢。村长望了望被人群包围着安慰的婆孙俩,然后招呼愣在一边的李顾过来帮忙,把石头从涂庆川身上搬下去。
我不会真的欺负人
看到乱石堆里涂庆川面目全非的脸,李顾下意识捂上了纪寒星的眼睛。跟在村长身边这么久,他明知村长说的话是假的,可看他说得那样笃定,李顾反而疑惑起了自己的判断。纪寒星很乖地站定了,任由他遮住眼睛也不挣扎,长而密的睫毛轻轻刮搔着李顾的手心。纪知青看到,示意李顾松开手,李顾犹豫了一会儿,拿开了手却把纪寒星护到了自己身后。
很多年后纪寒星都记得这一幕,那是他后来的人生里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在死人面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肯叫他看见一点不美好之事,一个要他旁观了一场死别,敦促他成长得快一点。
老村长在那条被毁掉的路上站着,李顾觉得他的情绪应该快要崩溃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指挥着众人一同刨出涂庆川,中途连饭都顾不上吃。晚上回去李顾打了热水来给他泡脚,小声问他要不要抽烟,老村长没答话。李顾心里更打鼓了。他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又不敢开口。
出去倒水的时候恰巧碰见兔子奶奶带着涂玉明过来,他引了两人进门,村长刚刚泡热乎了脚正给自己套上袜子。老太太一句话没说,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钞票,她比刚听闻噩耗时无助又凄惶的模样好了很多,钱递给村长,用手戳着自己心口说开了:“我,糖尿病,没办法了。庆川不要我就这么拖下去,让我治,跟我说他出去找钱,让我别CAO心。我没想到他找的是这个钱。我老了死了不要紧,想要活着反而害了年轻人。那么多人跟前,我没这个脸,我也怕玉明将来在村里没办法立足,但我良心上受不了。家里还剩这些,不知道够不够补上那些石料钱。”
村长一直沉默地听她说完,数了数布包里的票子,抽了一张面额最小的下来,把剩下的塞回去,递给了她:“就当已经补上了。”
兔子奶奶眼里突然涌出泪来,要给他跪下,村长一把拉住了她:“不用这样。往后生活可能要辛苦一点,玉明这小子,还得你带。”
兔子奶奶看他不受自己这一跪,便要涂玉明给他磕头,涂玉明楞楞地照做了。他用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抱着个涂庆川给他新买的足球有点恍惚。前不久他才跟涂庆川一起在院子里踢球玩,他得到了一个崭新的足球作为过年的礼物。可是这么快,陪他踢球的人就不见了。涂庆川还告诉他要好好学写字,可是他甚至没来得及学了写给他看。
纪寒星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小年夜里他给兔子奶奶的酥糖她不吃,她不能再吃糖,家里掏不出给她做透析的钱了。很快就是大年夜,一个青壮年的故去给小山村蒙上一层阴影,但年总归是要过的。时间就是这样一路浩浩汤汤向前走,任何人、事都不会让它停下。有人被它丢下了,它也不会在意,时间是不懂回头的。
那一年纪寒星送给涂玉明家里的春联没用上,他家贴上了白色的对联。
李顾认真地想了想,他开始体悟到,贫穷是会吃人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读书,做完家里的活儿就跑到纪知青家里去做题,有不会的就及时问。乡下对于小学生的要求不高,算术凭着理解能力还是会做的,主要是识字问题,还有读书时乡下的口音,纪知青对此要求十分苛刻,让他早晚跟着广播朗读,彻底纠正了李顾一口自带地标的普通话。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除旧迎新。一盘鞭炮里总有那么一两粒是没烧完的,山里小孩喜欢捡来再点着了听个响。李顾带着纪寒星去给兔子家送吃食的时候,路边恰巧炸了一颗小鞭炮,纪寒星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拽住了李顾的衣角。他表达害怕的方式总是很含蓄,不肯直接说出来。李顾顺着鞭炮扔来的方向看过去,恶作剧的小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件事可给李顾气坏了,路上再见到拿着劣质打火机准备点炮仗玩的孩子,先一步冲上前去,把东西抢了过来。他一直以来占了一个山大王的头衔却还没真的当过恶霸,这次冲冠一怒,竟然觉得有几分痛快。把没收来的小管鞭炮都扔进水坑里浸透了,有小孩子不服气找他理论,李顾挑起一边眉毛,不耐烦地恐吓:“玩什么玩,炮仗是能玩的么?就你这小胳膊,一不留神能给炸没了。一口气歇了啊,再哭给你把炮仗绑屁股上,送你上天信不信?”其余孩子面面相觑,瘪着嘴去找家长告状了。
纪寒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走,李顾想了想又跟他说:“刚才是开玩笑的,我不会真的欺负人。”
纪寒星对他笑了笑,眼神里的意思是“嗯,我知道。”
你会来送我吗?
李顾私底下很为兔子犯愁,但他没跟家长说过,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问纪寒星:“你说这可怎么办呢,兔子怎么办呢?”年少失去父母这种事总是让旁观者无比心碎,好像失去护佑的幼苗就长不下去似的,但真正失去庇佑的那些孩子,最终也还是要靠自己慢慢长大。
纪知青找兔子奶奶谈过一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涂玉明也加入了他们的读书小队。李顾原本见到他就觉得有点难过,始终克制不住要用同情的眼光去看他,后来转念一想,他自己就是个没爹的。纪寒星呢,纪寒星也没爹。缺爹三人组一拍即合,每天一起读书写作业,倒也是另一种圆满。
涂玉明的加入让李顾更有斗志了,念书这件事,他一直以来都被纪寒星碾压,一点兄长的尊严都找不到,涂玉明来了之后,可算有个给他垫底的。大概每个班上的倒数第二名都会对倒数第一怀有这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有了一个更不长进的衬托着,李顾终于找回一点颜面。他发展出一个新的爱好,没事就当着纪寒星的面辅导涂玉明,反正兔子水平最差,也听不出对错,只管一股脑接收了,懂与不懂那都是后话。
李顾每天大量地吸收新东西,疯狂地背课文学习生字,只管把自己当作一个容器,拼了命地把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往自己脑子里塞。某天交完作业之后,他有些忐忑地站到了纪知青跟前,问他自己考学这件事能不能成,纪知青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两眼,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露出一点笑意,说可以,这下去镇上学校当个倒数第一一定是没有问题了。李顾绷了许久的劲儿一下子松了下来,能当倒数第一,说明肯定是能考上的。纪知青对于他过于豁达的脑回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也不是不为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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