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栖然迎光看清了对方那张满布水迹的脸,赵孟同时也看见了他,他们隔着四五辆抛锚的汽车,周遭是巨大的遮掩了所有人声的汽车喇叭的鸣笛声和人群的呼喊声,背景是滚滚翻卷的黑云。一切都极像一部末日题材的电影。唯独赵孟的怀抱除外。
宋栖然碰到赵孟身体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刚刚掉进了河里。
赵孟的上半身整个没有一处不是湿的,北方的十月,站在高处给风一吹,皮肤表面凉得就像块铁。宋栖然手忙脚乱地想脱掉身上的外套给他罩上,两条手臂却逐一地被赵孟死死抓住,根本无法顺利完成脱衣服这个简单的动作。
赵孟摸索过他上身的每一个地方,连后手肘的关节和肩窝都细致地一一查验,他慌得要死,宋栖然的衬衣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血,他以为这人在车祸中受了伤,看见人的一瞬间连眼球背部都是刺痛的。
“你伤在哪儿了?到底哪儿了,你说话!”赵孟急了,他把人带到路边,摁着坐在地上,想放宋栖然平躺下来再查一遍,他的头发丝和鼻尖都甩出水滴来,星星点点的,凉凉的,溅在宋栖然的身上和脸上。
那是他的汗,车子早在几公里外就被禁止驶进这片区域了,赵孟是跑上来的,他徒步跑上城市高速的立交桥,一路逆行着人群,穿越了警戒线,一口气也不停歇地赶到了宋栖然的身边。
打湿他衣服的或许还有眼泪,赵孟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宋栖然的身上有血,还有污渍,那么一大片的,混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见过这个人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觉得宋栖然就该那样,一辈子都是那样,一想到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赵孟的心就跟被人扔进搅拌机里拧过一样。
那是一种无法被理智遏制的冲动,他现在能体会了。如果十年前,眼看着宋栖然浑身是血不知死活地被送进救护车里的人是他自己的话,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比宋栖然更出格的事。
他如此的慌张与失措,连带着宋栖然也慌了,他从没见赵孟哭过,哪怕同父亲决裂的那次都没有。他拍着赵孟的脸颊,不断地重复对他说:“我没事,没事,衣服上的不是我的血,是事故里那些乘客的,我去帮忙的时候沾上的,真的,我一点事都没有。”
赵孟不动了,就像突然之间凝固住了,眼神直愣愣的,落在宋栖然很努力想说服他相信的那张脸上。充斥耳鼓的巨大嗡鸣消减了下去,他终于又重新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你吓死我了……!”
赵孟狠狠把人搂到怀里,每一块关节和骨头都发出被揉搓的嘎吱声,宋栖然有一点痛,还有一点憋气,可他唯一挣扎出的一条胳膊还是绕到赵孟的后颈上,轻轻顺着那人汗湿冰凉的头发。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知道吗!”赵孟又说了一次。他是真的快要被吓到心脏骤停。这是他的小家伙,是他的宝贝,这两条胳膊里搂着的就是他的命!
“你要敢再来一次,再这么一个人在外面瞎跑让我找不着你,我就捅自己一刀!”赵孟发着狠说。
宋栖然吓得肩膀都缩起来,也不说话了,小兔子似的一个劲点头。
“别只顾着点头,说你保证!”赵孟吼他。
“我保证。”宋栖然傻傻地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
“我不是让你说——!你知道我要你保证什么吗你就保证?!”
赵孟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宋栖然茫然地看着他,刚想说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脸就被赵孟捧在了手里。
“我要你答应,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一个人面对,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让我陪在你身边,听明白了?”赵孟一字一句地说。
他看着宋栖然的一对眼那么炽热,那股炽热像有魔法似的,让宋栖然心中横亘不散的巨大不安感顷刻间轰然落了下来。他想也没想,就开口对赵孟全说了。
“我收到一份快递,寄件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不认识她,也没听过她的声音,但她好像很清楚我的事,她说希望我能想起来,可我只感觉害怕,好像自己一点都不想记起来那些事。寄来的东西里有一张光盘,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看,可只要一想到要去看里边的内容整个人就会变得很奇怪,很抵触,那感觉很难受,赵孟,我不敢一个人看它。”
赵孟静静听着,像是一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一样。等到宋栖然说完,他才露出稍微舒缓的表情,一刻也没有犹豫地回答:
“不怕,我陪你看。”
第四十二章
“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宋新诚一巴掌拍在桌上,几乎把办公桌上的玻璃茶杯震倒。他是个熟练的政客,说话做事向来沉稳,城府颇深,这一刻却近乎赤裸地被怒气冲上了头。
从魏小龙那接到电话,听说了宋栖然从岳岚那里收到光盘的一切始末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彻底让那个该死的寻找计划从世界上消失,无论是动用任何合法还是非法的手段,他不在乎,他决不允许再有人做出可能威胁侄子生命安全的举动!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宋栖然已经拿到了光盘。而赵孟所能做的不过也只是说服他先好好休息,等到精神状况都恢复以后再挑个合适的时间去看它。
这之间赵孟联系了宋新诚,宋新诚二话没说便先行差专人专车为他送去了服务宋家多年的私人医生。
李医生人到省城的时候,宋栖然已经在自己的家中睡下了。他的确如自己所说的没有受到任何的外伤,只是呛了几口烟外加人很疲惫而已。
李医生站在卧室的房门外头,神情平和地为宋栖然掩上房门。
他刚到宋家时宋家少爷才不过只是个两三岁跑几步路都会摔一跤的小肉团子,这许多年,他几乎是看着宋栖然长大的。除了身为医生对患者的关怀,他对宋栖然,也有一份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赵孟招呼他在客厅坐下,拿出碟片,直截了当地问他知不知道里边都有什么内容,能不能预估宋栖然直接看它的风险。
李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赵警官,我到宋家二十多年了。”他告诉赵孟,“我是个全科医生,但心理学却一直非我的强项。这件事,是我学艺不精,也是我最大的遗憾。这几年里我常想,如果当初,我能提供一些更行之有效的治疗建议的话,少爷就不会被送进康复中心。故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学习和查找相关领域的论文,向修读医学博士时的许多同学打听,让他们帮忙引荐国内心理治疗行业的专家,只是想尽我所能,来弥补少爷。但心理学问题本身可以是一个无限复杂的问题,他不像我们一般的脏器疾病,他既关乎到身体机能,也关乎到情感状态,既需要药物治疗,也需要心理干预,并且,它无法仅仅由医生和患者两方来组成闭环。更多的时候,患者身边最亲近的人,才是治愈的关键。”
李医生喝了一口水,对赵孟笑了一下。
“我能看出来,现阶段少爷最亲近的那个人,应该是你。”
赵孟神情紧张。
“那我该做些什么?”他问。
“少爷的症状应归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心理学上简称PTSD,每一个PTSD患者都会涉及到相应的应激事件与应激场景,而少爷对应的应该就是当年11.4持枪人质案中你重伤垂危留在他脑中的画面。对于PTSD的神经影像学研究都表明,这项应激障碍症会主要作用于人脑的前额叶、海马、和杏仁核,致使这些区域出现功能姓异常。前额叶掌管着认知行为和个姓表达,杏仁核负责产生情绪以及管理情绪,我相信这些都是导致少爷发病时情绪异常甚至发展出暴力倾向的原因。而最后的海马体,它所负责的是长时记忆的存储,之前我们一直让少爷通过坚持服药的方式来保证这一区域的稳定。但,如你所知,由于前段时间与当年应激场景相似的画面再次对他的认知形成了刺激,那之后少爷便开始抗药了,这也是为什么近段时间以来他的记忆总会呈现出无预兆的闪回状态。一旦包括应激场景在内的所有记忆恢复,上述我提到过的三块脑部区域还是会进一步地相互影响,改变他的心理和情感状态,而这第二次的转变,几乎是不可逆的。”
医生说到这儿,扶了一把鼻梁上的镜架,严肃地看着赵孟说:
“这事关少爷今后的人生,因此我希望你郑重对待接下来我所讲的每一句话。”
赵孟的嘴唇抿紧了,他郑重点了点头。
“记忆的形成过程,涉及到一道脑内工序,我们将之称为‘记忆固化’。固化本身只是一个需要持续一定时间的准备阶段,在完成固化之前,人的记忆很容易受到误导,就像你试着回忆一个在半道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原本并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而当另一位同行者告诉你那个路人戴了一顶红色帽子之后,模糊的记忆也会出现偏差,回忆里就会仿佛看见那个人真的戴着一顶红帽子。因此,在记忆固化前,它是可以被塑造的。可一旦固化之后,记忆便会形成画面,长久地被储存在脑中,并会在需要的时候被一次次地提取、回忆。这个不断提取记忆的过程,叫做‘再固化’。唯有在这个‘再固化’的过程中,原本成形的记忆会再一次回到当初脆弱的状态,并且,在那之后,下一次再回想起那段记忆的时候,实际上所能想起来的会只有那个经过再固化的版本。利用‘再固化’来消除PTSD的不良影响,是目前医学探索上的新模式。你光听我的解释可能会觉得很拗口,但实际CAO作过程的原理却很好懂。打个比方,如果我每一次用针扎你的时候都给你看蓝色的图片,那么形成固化记忆后,就会让你一看到蓝**片就像被针扎到一样。要逆推这个过程,就必须在下一次给你看蓝**片的时候,不去扎你,而改为温和的抚慰,并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等你看到蓝**片的时候已经不会有异样的感觉。因此你如果要问我那张光盘现在应不应该看,我的建议是你们不仅要看它,还应该慎重地看它,认真对待里面每一个回忆的节点。我的助手明天也会赶到省城,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会随时监护少爷的状况,在每一次记忆点出现的时机通过给药来稳定他的激素水平,而你必须寸步不离地陪在他左右,同时配合我们。”
“那样就能治好他吗?”
听了赵孟的疑问,李医生叹了口气。
“心理疾病是一种疾病,但同时也是一种创伤,人体有免疫系统,心灵却没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忽略了,除了治疗,也需要自疗,如果不能学会从自身汲取力量走出来,什么样的伤痛都是很难痊愈的。”
那天,赵孟咀嚼着那句话的意思,一个人在客厅坐到了天亮。
天亮以后,窗外的鸟纷纷开始活泛起来,那是赵孟住在这儿这么久第一次注意到清晨的鸟叫。他轻轻推开宋栖然虚掩的房门,看见小家伙裹着毛毯睡得很好,淡金色的阳光金箔一样贴在他的侧脸轮廓上,让他整个人挥发出一种暖意。
赵孟走到床边坐下,将手掌覆盖在那片淡金色之上。宋栖然的睫毛颤了颤,他知道那是赵孟,从气味到体温,他就是知道,因此还没睁开眼,他就笑了。
“起床了。”赵孟柔声说,“想先冲个澡?”
“不去。”宋栖然就着那只手蹭了蹭脸颊,“肚子饿,要先吃早饭。”
赵孟眼神柔和。
“好。”
他把睡得像没有骨头似的人从床上扶正,大手两三下捋顺了宋栖然盖住眉眼的头发。宋栖然舔了舔嘴唇,觉得发干,趁赵孟这样近在咫尺给他整理头发的时机捉虫子似的咬了一下他的嘴巴。他尝到了一点赵孟嘴角的苦味,又调皮地躲开。宋栖然本来以为赵孟会把他逮到身边教训,又或者会很高兴——他偶尔兴致到了忍不住去招惹赵孟的时候对方总是那差不多的两种反应,又或者两种同时都有,掩饰也掩饰不住。宋栖然喜欢看他高兴,也喜欢被他教训。
但是今天的赵孟很平静。他仍旧只是笑着,把企图往回撤的宋栖然又拉了回来,替他抚平T恤的褶皱,从床头抓起一件长袖衬衣给他披上,从领子背后一路顺到前襟,一粒一粒地替他系上扣子。宋栖然像个洋娃娃似的坐着,因为赵孟这样细致认真照顾孩子般的举动而有些羞赧。
“我自己能穿……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他嘟哝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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