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与小人 作者:賢三/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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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啊。”汪贺西夹了块鱼给他,“要我给你挑刺么?”
“不要。”
他妈妈瞥了儿子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汪贺西讲:“感谢你来陪他,但是他脾气倔,不想回学校谁也劝不了。”
“我明白。”
“小胡的事情没人能想得到。”阿姨说了两句竟然也红了眼眶,“她像我女儿一样,星期六星期天老过来玩。现在没人来了。”
“妈……”
“行了,不提。吃饭吧。”
王雨旗吸了吸鼻子,开始狼吞虎咽。
“阿姨,雨旗这几天瘦了。”
“嗯。今天也就你来了肯上桌吃饭了。”
王雨旗看了眼他妈,没响。他妈妈自顾自地说:“我前两天也请假陪了他。班级同学出了事情,学生情绪有波动是正常的,你们喊他回去上课,他心不在学校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了阿姨。”
“妈……”王雨旗瘪了瘪嘴,小声嘟囔,“人家是校长儿子。”汪贺西赶紧开口:“我过来不是代表学校做雨旗思想工作的,就是一个人在学校很想他,想陪陪他。”王雨旗妈妈听后忍不住揶揄:“王雨旗在学校倒还有男同学惦念了。不错不错。”说罢给汪贺西夹了菜。
谁料这顿晚饭吃下来,汪贺西与王雨旗的妈妈相谈甚欢,从小胡与王雨旗的关系开始聊了各种各样的话题,甚至是他小时候的糗事。王雨旗听不下去,躲去厨房洗碗,汪贺西和他妈妈转战至客厅,二人竟然开始观赏王雨旗的照相簿,厚厚一沓,汪贺西看得不亦乐乎。看过照片后他发现王雨旗的父亲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还有,他母亲最初是个长发大波浪的美女,身材纤弱,生了王雨旗之后就常年保持着假小子的装扮,并且健身增肌,直至中年。他很想询问此种缘由,又怕唐突,便只陪着她聊天。这次来也不知道是看望了王雨旗还是他妈妈。王雨旗洗完澡出来看到他们还在聊天,闷闷地提醒汪贺西:“你好回去了吧?”
“你朋友跟妈妈聊天怎么了?这就催人回家了?”
汪贺西躲在阿姨身边朝他眨眼。
“那随便你们。我去睡觉。”说罢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妈妈看了看钟,对汪贺西讲:“你今天晚上要不留下来过夜。”
汪贺西僵住,开口甚至结巴了:“好好、好啊。”
“不过我儿子是同姓恋,你和他睡一起不方便。不介意就睡沙发。”
“我……我,咳。我不介意。”
“行。”她说罢起身去翻被褥毯子,雷厉风行。汪贺西开始好奇王雨旗和这位特立独行的母亲到底经历过什么,有着怎样的过去。他再次敲开王雨旗的房门,自顾自对王雨旗讲:“哎,我今晚睡你们家沙发。”
王雨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地反应着汪贺西的话,几秒后倦懒地回复:“你睡呗。”说完一副要倒床的样子。汪贺西看了看不远处的阿姨,快速跑去王雨旗跟前拉住他的手细细摩挲过来,用手指来克制地感触自己思念如狂的人。王雨旗低着头,不响,过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手抽走。
夜色如墨,整座城市被宇宙运行的轨迹哄去了床上,人们千篇一律地倒下,睡得死气沉沉。汪贺西躺在沙发一遍遍回忆小胡跳楼那天的场景,甚至都忘了后来的警笛声,以及匆匆从美国赶回来的父亲的脸色,只记得那日刺眼的鲜血,才发现原来死亡可以离自己这么近。他听到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当星月都松懈了下来闭上眼睛后,汪贺西听见风声里夹杂着隐忍的啜泣声,一点点,从他的胸膛蔓延开,攫住心脏,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掀开毯子,再次推开王雨旗卧室门。王雨旗倒在床沿一侧压抑着啜泣,被泪水拷问得脆弱不堪。
“雨旗。”汪贺西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当然他也没有期待能得到王雨旗的回应,看到他今天能按时吃饭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又有什么资格能妄图理解王雨旗此刻的悲伤呢?汪贺西俯下`身子轻轻朝他说了句:“我睡在你身边了啊。”随后躺去他身边。
“你瘦了好多。”
……
“晚上要睡觉,不然身体要吃不消的。”
……
“曹雅蓉他们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话说完,对方突然转过身子攥着他的衣领低声哭泣起来,他立刻抱紧怀里的人。很快,温热的眼泪将他的胸口打湿一片,连心口都被晕湿。王雨旗不住地颤抖,如溺水的人绝望地抓住身边任何一块浮木,最终呜咽出声。汪贺西一遍遍轻抚他的脊背,感受他体内每一份痛苦。
“我很想小胡。”王雨旗哭得浑身通红,“我想她。”往昔的记忆如氵朝水涌入王雨旗的身体,将他冲击得支离破碎,六神无主,原来命运能这样轻易将自己所爱之人抹去,迅速又冷酷,不给任何警示或预告。挚友便这样死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大脑空白了几日,直到看到汪贺西,看到了与挚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过来提醒他,有个人不在了,固执的回忆终于在一瞬间将他击溃,他终于死死捏着汪贺西的衣服痛哭流涕:“小胡死了。”
“嗯。”汪贺西的眼眶也红了,将他搂得更紧,“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记忆的氵朝水开始将二人一起折磨,汪贺西闭上眼,已经无所谓王雨旗到底爱不爱他,此刻他只想拥他入怀,渴求自己能有哪怕一点点力量,安抚他,慰藉他,分享他的每一分痛苦,一同沉浮。在死亡面前,爱被克制地、如掌纹一样藏起来,写在街角、在窗台上、在哭泣的玫瑰花瓣上,在老旧的大楼上,在青年被伤害了无数次的心灵上[1],却又不当心声色张扬。王雨旗最后在汪贺西怀里哭得逐渐脱了力,懵懵懂懂,最后似醒非醒,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陷入梦乡。
[1] 改写自:《看不见的城市》第一章:城市和记忆之三 — 〔意大利〕伊塔罗·卡尔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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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旗醒来看了眼时间,竟然快到中午。厨房里传来阵阵香味,他揉了揉眼睛喊了声:“妈?”没得到回应,便迷迷糊糊下床,趿着拖鞋自顾自去洗漱。收拾完毕走出厕所后,王雨旗再次揉揉眼,只怕自己没睡醒:汪贺西怎么还在这里?
“你醒了?”
“我妈呢?”
“她上班去了。”汪贺西把盘子往做上一放,“过来吃早饭。”他做了培根鸡蛋吐司,又转身去厨房拿了碗牛奶麦片出来,兢兢业业扮演着老母亲的角色。“多吃点,你太瘦了。”王雨旗撇撇嘴,破天荒听他指令乖顺地坐去饭桌,与汪贺西一起吃早饭。“你不去学校么?”
“我陪你。”
他便也不响,静静咀嚼盘中食物,然而,很可惜的是,王雨旗依旧尝不出美食的味道,任何山珍海味此刻在他嘴里都成了难以下咽的白蜡,他吃了两口讲:“我饱了。”汪贺西看了眼他盘子,哄他:“再多吃一口吧。”“小胡最喜欢吃培根煎蛋。”王雨旗说完眼眶突然又红了,赶紧伸手去抽纸巾,“对不起……我……”他一直在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与小胡有关的事情,但总是一次次失败,在任何微小的细节前丑态毕露。“我这两天一直在吃营养片。”
“什么营养片?”
“镇定情绪的。非处方药。我知道我不能钻牛角尖,不然永远出不去。”
“嗯。”汪贺西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怎样,我会一直陪着你。”
王雨旗停顿几秒,讲:“谢谢。”
“再多吃一口肉。”
“不了。”他执拗地推开餐盘,纤弱的手腕露出青色的血管,交错在他苍白的皮肤下,如通向未知秘境的河流,连带着个人的命运一起,你永远不知道这副极容易腐烂的躯体能在命运的驱使下将你带向何方,可能是黄粱一梦,可能是永恒死亡。小胡出事的那夜王雨旗在太平间附近走廊坐了很久,他诧异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怎么会这么平淡,活生生的人到冰冷的尸体之间没有任何宏大叙事,仿佛死神站在门口,开灯,关灯,就是那么一下,无论是远古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是生满疥疮的疯人都会灰飞烟灭。它对死者绝对公平,死亡带来的考验只针对幸存者,那些活下去的人们突然多了项责任,为了不去忘却,他们被求而不得的痛苦围绕,不停回忆,记录,歌颂,赋予死亡以宏大叙事。驱动人们的精神不断向前探索或许才是死亡的一切意义。
“我去阳台坐一会儿。”
“哦,好。”
王雨旗怔怔地坐在曾经与小胡打闹的藤椅上,街景没有变,只是被笼罩了层回忆的味道,一间间紧挨的商铺,一个个快走的行人,一块块紧挨着的墓碑,一行行掉下的眼泪,生来漂泊,死无所依,烈火中投几个纸钱,灰尘飞扬,哪还有什么神?日光依旧是金黄色。
一阵风拂过他的面颊。
“你妈妈说你和小胡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汪贺西坐去他身边,将水杯递给他。
“嗯。”王雨旗接过水杯,“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汪贺西不响。
“你陪我一起旷课了。”
“连这个时候都不陪你,我还有什么时候可以陪?”
“你为什么喜欢我?”
阳台上烂漫的花儿被风吹动,清香扑鼻,汪贺西的心随着桃红花瓣细微抖动了一下,局促抿了口咖啡,讲:“你对我来说很特别,像个天使。”王雨旗被他逗笑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汪贺西此刻难得羞赧起来,低下头,红晕爬上脸颊:“与你打了交道之后,每天会想念,我原先并不知道这就是喜欢,只是烦,做事没法专心,和你相遇又觉得时间太短暂,恼人得很,只想每天气你,把你气跑了我也就不烦恼了。”
王雨旗也低下头,不敢用余光瞟他。
“后来见你哭,见你跑了,我竟然更烦恼,把自己骂了一千一万遍,坐立难安,比起失去你,还是受一下相思苦来的好。至于为什么喜欢你我还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爱你很简单,看清自己却很难。”
“你嘴上抹蜜了?”
“没有。”
王雨旗不响。
“你呢?你有喜欢过什么样的人没有?”
“我?”他有些意外,随即微微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他讲,“没有。我曾经幻想某天我的梦中情人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和我上演一出爱情喜剧,最后永远相爱,相伴到老。后来我就一直按照这个标准去找男人,才发现自己想太多了,梦中情人是永远不可能的。”王雨旗挠挠头,娇憨一笑:“不单单是谈恋爱,我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不切实际,最后总落不的好。就像两千年前柏拉图为希腊城绘制了一幅理想国蓝图,到头来呢?挺没意思的。”
“那也没见你改过主意。”
王雨旗弯了弯嘴角,忍不住对汪贺西讲:“要改变自己做什么?人生又不是试卷,可以照着答案写出个满分样本来。”
汪贺西认真地回答他:“我可以。”
“所以说你没意思。”
“那咱们俩都没意思。”
“都没意思。没劲透了。”
“小胡也是因为觉得没意思才自杀的么?”
王雨旗听了这句话后不自觉皱起眉头。小胡会么?她这个与自己一样在肮脏阴沟里成长起来的女孩会因为什么原因自杀呢?她到底是不是自杀?汪贺西只瞧见王雨旗的脸色越涨越红,倏尔又掉了些泪下来。他抽了纸巾递给他,发现泪痕很快干涸,转而变成一道犹疑不定的痕迹,王雨旗就这么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汪贺西倒也不恼,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任由风吹过他们两的发梢。过了许久,王雨旗的神色终于不再哀怨,也不再犹疑,他抬起头对身边的人说了句“我现在就回学校”便起身往屋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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