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观音庙一站后，玄门势力经过了一场大洗牌，金氏初现没落，聂氏似要崛起，实力出众的蓝家在众人眼里，自然成了玄门魁首，但蓝家家主蓝曦臣却极力反对重选仙督一举，于是目前，玄门百家就处在一个互相监督的微妙平衡中。

　　有心的，无心的，此刻都希望从蓝家的口中知晓那些“大人物”的意思，以此图求最大利益，于是近几年来云深不知处拜访的修士，怎一个“多”字了得。

　　彩衣镇坐落在云深不知处的二十里外，向来为蓝家所庇佑，前往蓝家的修士们大多都会在此稍作停留，以等待蓝家的安排。

　　多年前，岐山温氏当权的时候，曾往彩衣镇赶来过一只水行渊。

　　那水行渊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赖在这里，要求过往的船只用活人给自己“上供”，一度给姑苏蓝氏造成了许多麻烦。所幸，在各方大能的努力下，水行渊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眼光毒辣的商人立刻在这片水域附近经营起了各式酒肆茶坊。店家们再请个嘴皮子利索的说书先生，翻来覆去地讲“夷陵老祖力战水行渊，年少英才显”，“避尘出鞘，忘机琴响，含光君力退邪祟”之类的故事，生意想不兴隆都不行。

　　“思故居”便是一家最近声名鹊起的酒楼，它最出名的就是姑苏特产“天子笑”，每日几乎都要卖到连连告罄。

　　“哎呦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今日的‘天子笑’刚好卖完，要不小的再给您推荐推荐其他姑苏的好酒……”小二地对着一个特地来求“天子笑”的修士解释到。

　　那修士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想着再去其他酒楼碰碰运气。

　　出门之时，恰好有一少年与他擦肩而过，那修士略略瞥过一眼，不禁心中感叹一句：好个讨喜的少年郎。

　　店里的小二见到那个少年，脸上如面具般的笑容立刻多了几分真切，问道：“孟少爷，今日可曾玩的尽兴？我推荐的几个地方很有意思吧。”

　　那少年自然是献舍给金光瑶的孟笙。

　　“张小哥自小在姑苏长大，推荐的地方怎么会差，笙在这里谢过了。”金光瑶笑笑说。

　　那张姓小二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望望没什么客人，便从身后酒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紫胚酒坛递给孟瑶，里面装的，正是天子笑。

　　“辛亏你回来的早，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替你保下这坛酒。”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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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故居”有没有替人预留“天子笑”的说法？没有。但张大河就是替这个名为“孟笙”的少年每日留下了一坛天子笑。

　　原因无他，金光瑶在住进“思故居”的第一天就记住了张大河的名字，记住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二的事情。

　　修士身怀神通，即便再怎么和气，大多也对凡人抱着几分轻蔑，一个酒楼的小二，在这修士云集的彩衣镇又能得到多少尊重。

　　张大河书读的不多，但他知道，自己是真心替金光瑶办事。他不会“高攀”什么朋友，但却将那道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个人来看的目光记在了心里。

　　金光瑶接过天子笑，看着张大河真挚的眼神，心中有冷笑，亦有无尽的怅然。

　　只有从尘埃里爬出来的人，才明白该怎样最好地利用那些在低处苦苦挣扎的人们，才明白，他们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片刻的晃神，他突然想起了当初他笼络的苏悯善。

　　观音庙里，苏悯善对蓝忘机说：“总是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过仗着你投了个好胎，出身优越，家世显赫罢了！若换做是我，有你这些先天条件，也绝对不会比你差一点！你有什么资格目中无人？你真的以为自己品行有多高洁、多端方？！”

　　那个人一生都活在含光君的阴影下，偏执地认为这个世界都看不起他，所以金光瑶只要表现出一定的尊重与认可，苏悯善就像黑夜行走之人那样，死死地抓出那一丝丝的亮光。

　　金光瑶很清楚，苏悯善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明白自己在替金光瑶干什么，但他依旧坚定地跟随着金光瑶。

　　你看，多可笑啊……

　　但金光瑶也很讶异，讶异苏悯善在他身受重伤，左手皆断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替他包扎，讶异苏悯善为了救他，使出那极其惊艳的一剑。可，到了最后，这个人的下场，又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呢？

　　你看，多可悲啊……

　　“店家，不知今日还有没有‘天子笑’？”有一个好听的声音，突然在金光瑶的耳边响起。

　　好似一汪清泉，静静流过山间的木石，洗净了尘世的喧嚣种种。

　　那么有礼，那么……熟悉……

　　拼命忍住浑身的颤抖，敛起眼中近乎恐怖的光芒，金光瑶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道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十分普通的儒生，却在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极为得体的家教风范。并不会因对方只是个酒馆小二就有所轻视，那人有礼平等地对待着周围的一切。

　　只在心神激荡的片刻，金光瑶就想通了苏悯善当初那么执着的缘由。

　　那道透过深渊的光，便是用上姓命，也要紧紧抓牢。毕竟在黑暗里独行了那么那么久，又怎么舍得放下半毫，所以管他真假。

　　金光瑶确定自己从来都没见过那儒生的脸，可他又怎么会认错自己放在心底，最深最深的信仰，最温柔最明亮的光？

　　“哎呦，客官，您来的真不巧，今儿个天子笑已经卖完了。”

　　那儒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或沮丧，他只是有礼地笑笑，准备离开。

　　“在下恰好拿了最后一坛天子笑，不知可否请这位道友一同品茗这姑苏佳酿？”

　　有些小心翼翼，却又很是讨喜的笑，想来，谁也拒绝不了。

 

第5章 云深不知涣

　　若是金光瑶想，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成为朋友。因为他懂得如何表现出他人最容易接纳的姿态。

　　就好比，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本人孟笙，初来这彩衣镇，便想着多交几个朋友，回去也好显得有几分见识，这最后一坛天子笑既然在我手上，想来我和道友也是有缘分的，不知可否和道友共饮一番？”金光瑶缓缓地说道，眼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热切，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那儒生虽举止言谈都为礼仪楷模，但却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嘴角微微扬起温柔的笑，便和金光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酌。

　　“在下云涣，先行谢过孟道友的款待。”

　　借起身倒酒的动作，金光瑶敛却眼中缠绻的光亮，心里温柔地念着那两个字。

　　云、涣，云涣……云深不知处的蓝涣么……

　　突然就这么安定下来，所有纷纷杂杂的念头都消失殆尽，就这么静静坐着，也是欢喜的……

　　夏日的热浪袭卷着湖面的水汽扑在人们的脸上，像是给人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纱。湖面的波光粼粼，跃动着的是煦煦骄阳。几株羞带粉意的芙蕖，娉娉袅袅地从翠绿欲滴的田田荷叶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酒肆中交谈甚欢的两人。

　　只听了片刻，那芙蕖就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低声轻问在绿波里欢快游动的几尾锦鲤——

　　呐，这两个人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熟悉彼此呢？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嘛。

　　锦鲤优雅地从水里跃出，划过优雅的弧线，傲傲地扭过头去，不理呆傻的花。

　　笨蛋，佛曰：不可说。

　　天子笑的味道自然是极好的，一口入喉，便得满齿醇香，不至过于浓烈，却留着一缕尾调勾得人魂牵梦绕。

　　两人的交谈也是极为欢畅的，从玄门逸事到世家格局，从修真起源到生死问道，似乎没有什么话题是对方接不下去的。

　　“依云道友的见识来看，应当不是散修一类的人吧”金光瑶问到。

　　云涣有些无奈地笑笑说：“倒还真管着家族里的一些事。”

　　“那怎么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在这和我对饮呢？”

　　小呷一口天子笑，云涣的声音突然放低，柔和，脸上微微显出怀念的神情，道：“因为，有人对我说过，要多出去走走看看啊……”

　　金光瑶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回忆往往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似乎也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金光瑶本来是呆在金麟台处理金家的杂务，但只在提笔凝神的片刻，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任姓了一回，丢下堆积如山的案卷，直奔云深不知处，想着去寻觅那清雅的乐音。但匆忙的脚步，却停在了湖面的水榭之外——有人在吹奏一曲《绿水》，悠扬的调子驱赶了心头所有的焦躁。

　　可才吹了半阙，那箫声就停歇下来。

　　金光瑶走进那座水榭，问着：“我可听得好好呢，二哥这么就不吹了呢？”

　　见到金光瑶的身影，一声低笑，从那人的喉中溢出。

　　那人芝兰玉树般的身影掩映在水榭四周的薄纱之下，微回首，云纹抹额衬着比玉石还要温润的面容，端的是款款和煦。他轻轻地笑，唤了声：“阿瑶。”

　　金光瑶只觉着此间岁月，莫名静好，定神一看水榭中的情景，他也不禁失笑——明明是用来休憩赏玩的水榭，此刻却堆满了一沓沓卷宗文书，看来二哥也不轻松啊。

　　明白金光瑶在笑什么，蓝曦臣自嘲道：“没办法，纵观玄门，哪个家主不像未出阁的小女儿一样，关在家主呢？”

　　金光瑶听得出蓝曦臣并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他的二哥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此刻他本应该顺着蓝曦臣的话，显出作为一个家主担当——这会是蓝曦臣最喜欢听到的。

　　但看着蓝曦臣的笑，金光瑶突然又冲动了一回：“哼，蔽于一室之内，哪里知道外界真实的情况？天之骄子们生来见的就是白璧无瑕，哪里懂得在最低的尘埃里的无奈挣扎，如此说着，不觉得可笑。”

 

第6章 忽忆少年事

　　话刚出口，金光瑶就有些后悔了。

　　没错，他其实一直都对玄门里的某些疲懒作为十分不满，尤其是金麟台的几位，只不过，他一直都将这些情绪收敛得极好。

　　而刚才的话，倒有些一棍子全打死的偏颇过头了……

　　看着蓝曦臣微微皱起的眉头，金光瑶心下一凛，便想着开口解释，将这话圆回来。

　　只是，在心里那个隐藏的最深的地方，有那么一点失落，一点点失落……

　　“的确，若只困于一室之内，倒也见不着最真实东西，而如今玄门的风气，也是不及祖辈那时的仁圣之道了。”蓝曦臣叹息一声，显然，是赞成金光瑶的。

　　愣神片刻，偏过头，不想让自己脸上的笑意表现得那么直白，金光瑶心里那小小的失落，小小的难受，就这么被抚平了。

　　不止如此，更是觉着有一阵柔柔的清风刮过，好似白云出岫，朗月照空，天地间皆是别样的温柔。

　　他怎么就忘了，这是泽芜君啊，是谦谦如玉，濯濯如泉的泽芜君呀……

　　更是，愿意以最大的善意与宽容来对待自己的二哥呀……

　　“嗯，确也如此，但，二哥是不同的……”

　　“呵，也就是因着这声‘二哥’，阿瑶才会这样认为吧……”

　　“那二哥不如多出去看看，也让我这份夸赞，显得‘名副其实’呀，当然，要偷偷地溜走，最好再施展一个易容术。”

　　“为何，阿瑶难道是嫌弃二哥的样貌拿不出手吗？”

　　“唉，若旁人都只顾欣赏二哥，那二哥还能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