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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 作者:晓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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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都市情缘

 
崇学最后几句话颇藏深意,仰恩听了表面仍旧保持平静,脑子里却飞快地旋转,衡量着他说此话的原因,很快想到了下午给人撞伤一事。他再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崇学,他背手而立,并没有看自己,仰恩越发觉得这个人真有些高深莫测。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尚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崇学的时候,说他“笑起来象麒麟”的家伙,可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他笑过呢! 
 
“看什么呢?”崇学大概用余光感到了他的注视和打量,冷不丁儿地问了一句,倒吓了仰恩一跳,脸也“腾”地红了起来。 
 
“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他支吾着说。 
 
“嗯,去吧!”崇学淡淡应了一句,见仰恩似乎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的背影,久久没动。然后,他叹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结成乳白色的雾。他自然不能跟仰恩说,下午那个撞进他怀里的小叫花子,本来可能揣着一把刀,无论如何也要大伤他一下,而幕后指使的人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丁崇学也很为难,母亲的思想越来越疯颠,十分难以控制。以前他说,她还能听进去一点,如今她变得执拗并且极端,竟然觉得尚文和仰恩这次一起出去,将来回来就能一起接收原家的一切。尚文她大约还能接受,只是这仰恩一个外姓人,怎么能跟原家大少爷一样的待遇呢?难道五份儿上没有儿女,就把娘家弟弟拽进来分原家的钱?想都别想。为了阻止仰恩出国,她竟然买凶去伤仰恩,幸亏崇学发觉了,找人解决,怎知下面的人也没交代清楚,加上估计那小叫花子大概也收了母亲的钱,不敢一点事都不办,索性扔了刀子,死命撞他一下,也好两头交差。他本来有些担心,但见仰恩行动自如,似乎伤得不重,倒是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母亲的偏执日益严重,将来总有惹大祸的一天,只怕肖仰思表面上云淡风清,骨子里却一笔一笔地记着,寻个机会报复,这到那个地步,母亲又哪是她的对手。即使错在先,她也是生自己的娘,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还不得保着她的吗?这么想着,崇学都觉得头疼。有时候,对付女人简直比治理千军,复杂困难得多了。 
 
一九三一年三月,丁崇学护送原尚文和肖仰恩去天津。车子驶出山海关的时候正是黎明,仰恩向窗外望去,平原大川,壮阔山河,即将从此消失于他的生命,那是他和出生成长的东北,唯一的一次话别,今生,再没能踏上那片白山黑水。 
 
他们在天津停了一天,住在利顺德饭店,第二天一大早才动身去码头。正赶上大风天,临行前,衣衫给大风撕扯不停。崇学和尚文短暂而有力地抱了彼此一下,在耳边低语了什么,站在一边的仰恩并未听清。接着崇学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道了声: 
 
“保重!” 
 
在那一刻,仰恩第一次在崇学的眼睛里,看到一股独特的温柔,与尚文截然不同的,带着强悍和霸道的,温柔。他们的行李已经由崇学的随身士兵送到包厢,尚文接过仰恩手里的书包,示意他该上船。“贝拉姆号”邮轮长长地拉出难听的鸣笛,听起来仿佛是哭泣的大象。仰恩跟着人群走上甲板,再回首,仍然看见崇学站在码头,深绿色的军呢大衣衬托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猎猎的北风里,似不灭的灯塔,自信而坚定。他最终冲着尚文和仰恩,扬了扬手,道别。仰恩也想挥手示意,却感到自己的手已经给尚文悄悄握住,而他的手掌里,还那么温暖。 
 
同年九月,爆发九一八事变,奉天一夜失守。一时之间,东北军因其奉行的“不抵抗政策”,激起民愤,名声扫地,更成众矢之的。一九三三年三月,承德失守,热河抗战失败,张学良通电全国下野。不久,丁崇学的辞呈也电往南京。时值当时,丁啸华父子的部下,亲信均以升至东北军各级军政主脑。在张办公北平顺承王府,节制冀、晋、察、绥、辽、吉、黑、热8省军务的两年时间里,更加分散到各省,可谓盘根错节,却节节高升。在确信势力稳定的情况下,丁崇学的辞职只是个姿态,低调避风头而已。反正国民党内部高层流行的就是下野,出国,再上任。崇学虽不齿这套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作秀,却也无可奈何,倒也乐得修养生息,集中精力解决原家的烦恼。 
 
自从举家搬迁入京,原家更是问题不断。首先是五姨太肖仰思因旅途劳累,过度操心,导致怀孕四个月的胎儿流产,还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这让原家老太太也郁结于心,身体因此受到影响。不久,因二姨太破了家规,私自服食鸦片,屡教不改,被请出原家,搬去与儿子崇学同住。乱上添乱,五小姐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上吊自杀……一时之间,人心慌慌。虽然东北的基业得以保存,可新的事业发展也不能光遵循旧法,在适应新的政治环境的探索里,肖仰思惊人的商业才能逐渐显山露水,遂成为原风眠不能缺少的助手。 
 
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原家老太太因重度中暑,入住协和医院,却不料引发心脏衰竭,一时危在旦夕,原风眠急忙拍电报召正在斯坦佛大学就学的尚文回家,陪伴老太太弥留。就这样,留洋两年半的尚文和仰恩,在一九三三年的九月初,回到北平。 
 
 
第十章 
 
由于医生束手无策,老太太已经搬回原府。尚文到家的时候,已经连续昏迷了数日,呼吸微弱,脸色灰败,寿衣都准备好,放在床边,就等着见尚文最后一面,让老太太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原家聚个齐全,包括崇学,丁啸华,被逐出府的二姨娘,此刻,一个都不少地都守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一片黑黑白白的素孝之色。 
 
一下车就直奔过来的尚文,跪在床前,耳朵凑在奶奶的耳边,轻轻地反复说着: 
 
“奶奶,是我,尚文,我回来看你了。” 
 
老太太依旧紧闭双目,一点反应也没有。 
 
“奶奶,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尚文。奶奶?” 
 
不放弃,不死心地,尚文一遍一遍低低呢喃,手轻柔抚摸过老太太的脸,那美丽过,年轻过容颜,如今苍老,暗淡,而丑陋。尚文的脸也贴上去,似小时惹祸后撒娇一样,在奶奶的脸上蹭来蹭去,只有那样才能逃过父亲的责罚,而如今再这么做,奶奶是不是也肯微笑着用力点点自己的脑门,嗔笑着骂一句: 
 
“你这个淘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长大了,奶奶,你看看我,好不好?” 
 
…… 
 
仰恩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身边有人啜泣,有人抬袖拭泪。他反复想着尚文在回国的船上对他说的话,他几乎没有停,一直讲着从小到大,老太太怎么娇惯他,宠爱他……讲着他怎么淘气,不听话,无理取闹,惹老太太生气……仰恩想,尚文是害怕的,害怕老太太会永远离开他。他发现,尚文是非常非常害怕离别的人,并且他害怕的时候,会唠叨不停。仰恩随意地向人群中扫视一周,如今他长高了,以他的高度,这满大厅的人里,一眼看见的就是高大的显得鹤立鸡群的丁崇学。他依旧站得笔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是伤心,是不是难过。仰思站在原风眠的身边,偷偷地递给自己无数的眼神了。从自己回来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说句话,……这满屋子的人,他都认识,又都那么陌生。原家,这么大的一个原家,是支持尚文成长起来的,一片土地,尚文说,他离不开。仰恩的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回来吧! 
 
尚文感到奶奶的脸上有些湿,可那不是自己的眼泪……他低头,看见一行浑浊老泪,正沿着奶奶的眼角,缓缓地淌下来。接着,干枯如树枝的左手的几个手指突然动了,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屋子里的人慌了起来,围上来看,一声声地喊着: 
 
“娘!妈!奶奶!” 
 
有人心里纳闷了,这是要咽气了吗?可那呼吸怎么又好象平稳有力了?手好象还抓着尚文的手没放呢!这架势连原风眠也不能判断,只好让人请医生过来。医生检查过后说: 
 
“不好说,撑上个把月也有可能。” 
 
“那有可能好起来吗?”原风眠连忙问道。 
 
“现在的情况看,不太可能。”医生毫无保留。 
 
尚文回来之前,说是拖不过当晚,这一下又能撑上个把月?有人心里竟是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松口气,在这等了一天,连饭也没吃,眼看着天要黑了,仰思吩咐厨房准备晚饭。人先散了,但因为情况不明朗,暂时先住在原府,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再……。人人心知肚明,这事儿拖着也是麻烦,倒不如今晚咽了口气干净利索。可原风眠是出了名的孝子,各房就算有这心思也得藏个紧,如今老爷脾气不比前些年,连生了崇学以后一直高高在上的二太太,就因为犯了小错误,就给他不留情面地赶出去,弄得那叫一个难看!杀鸡敬猴,自从那以后,家里的人倒是老实了不少。 
 
尚文没出来跟大伙吃饭,他还是守在老太太的床边。仰思只好让人把晚饭给他送过去。估计在船上也因为挂念着这头没吃好,再不吃,就饿坏了,在老太太之前倒下可怎么好?仰思的话,尚文还是听,于是草草吃了。仰思出来以后,连忙把仰恩拉到一边,这才好仔细打量一番。 
 
“长高啦!怎么看起来比尚文还高?” 
 
“没有他高。”仰恩也贪婪地看着姐姐,“姐,你瘦了。” 
 
“年纪大了,胃口老是不好,怎能不瘦?” 
 
仰恩也瘦,却不似以前那么单薄,长腿细腰,乍看起来真的是感觉比尚文还高。脸却没怎么变,笑容也是一样,秀气的鼻子,明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神,那深深的,深深的眼眸深处,成熟了,多了成人才有的,沧桑……这两三年时间,他一个人天涯海角那么远,孤单单,有苦难言,过得又能怎么好?仰思想着,又觉得辛酸。直到听到仰恩问:“爹娘好吗?”仰思这才抖了抖心头的灰暗,想起什么,拉起弟弟就往外走,一边说: 
 
“你不是原家的人,不用在这里守着。爹娘在家里等你呢!” 
 
“什么?他们不是不肯搬过来吗?” 
 
原来,肖家老爷太太“九一八”以后,仍然住在东北,并没有搬到北平。只是这次听说仰恩回来,又不想儿子再回东北那乱地,才赶到北平,两人并没打算在这里常住,只为看儿子方便,才因此买了个小院。 
 
“我让司机送你过去,你就住那里,虽然不大,但也挺宽敞的,比这里好。” 
 
“行,”住自己家总比住这里好,“你不跟我回去吗?” 
 
“我?”仰思苦笑了一下,“你看我走得开吗?等姐姐抽出空了,再回去看你。要不,你过来看我也行。” 
 
仰恩只好答应。仰思现在的处境,他多少也理解,经历过那么多事,又赶上原家多事之秋的当儿口,多少责任沉甸甸压在她肩头,多少人看着她,盯着他,等着她犯错,也难怪如今的她,温柔里,多了那么股果断。仰恩不再多想,连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还好行李都封着,并不费事。可他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跟尚文混着打包的,如今又不好在姐姐面前分,索性随便点了几个箱子,有下人帮忙拎着,往门口走。以后有时间再找尚文分好了。他想。说来还不都是因为他懒,如果出发前听自己的,把行李分开打点,还用这么遮遮掩掩?仰恩心里不禁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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