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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早上八点多钟,他洗一把脸,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A4纸,拨了邓远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邓远才接起,声音有些模糊:“喂?”
“姐姐,是我……徐以寒。”
“怎么了?”
邓远这样一问,徐以寒便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郑州。”他说。
“……你要干什么?”
“‘正心’已经不开了。”
“……”
大概半分钟过去,邓远才低声说:“我知道。”
徐以寒:“你别直播了。”
邓远再次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徐以寒默然地等着。窗外,太阳在肮脏的街道上铺起一层金灿灿的黄,又是新的一天。
“为什么?”邓远问。
“因为我不想报复徐以则了。”
“昨天有个叫Peter的人找过来,他跟我说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他说你在徐家一直被欺负,很可怜,而这次是你最好的机会。”
徐以寒一愣:“他找你了?!”
“他把你们的计划大概跟我说了说,挺好的,”邓远平静道,“你准备了那么多,这就放弃了,多可惜?反正我也花了你的钱,该我还你的。”
“姐姐,”徐以寒急切道,“对不起,我那是说浑话,我不用你还……”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不,我才明白,你做的那些事……也让我为你做些事好不好?姐姐,我不报复徐以则了,我现在只想为你做些事。”
“做什么?”
“姐姐,”徐以寒沉默几秒,声音变得轻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试一试,好吗?”
最终,邓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仿佛他已经对徐以寒的一切决定都不甚在意了。徐以寒也没有问程小白的事,他希望有一天,邓远愿意说的时候,再亲口告诉他。
八点半,徐以寒喝下一碗胡辣汤,开着租来的车,向某家报社驶去。
当天晚上七点一刻,他乘高铁去了许昌,在那里他见到一个胖胖的女孩儿,网名叫“小汤圆”。小汤圆的本职工作是小学老师,同时,她也是一个拥有三十多万粉丝的微博大V,平日里会分享一些与日本动漫相关的资讯。
她三十一岁,已婚,无名指上一枚绿宝石戒指。
徐以寒和她聊起网瘾,她笑得眯起眼,模样憨厚:“那时候啊,那时候刚接触电脑嘛,一下子就栽进去了,其实现在想想,就是小孩儿图新鲜呗。”
“后来呢?”徐以寒问。
小汤圆还是笑着说:“后来我戒了瘾,就回去读书啦,不过留了一级,还挺不好意思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徐以寒注视着她的眼睛,“现在你还在玩微博,还在看动漫,这些都离不开电脑……你家人同意吗?”
小汤圆神色一滞,不说话了,只是低头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徐以寒也不催,只坐着等她。
半晌,小汤圆扬起脸,神色灰败:
“后来我爸病死了,我妈再嫁到山西,我才重新开始用电脑,”她望向窗外,“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中间八年,我没碰过电脑……是真的没碰过。”
通过小汤圆的介绍,徐以寒又陆续联系上几个进过“正心”的“患者”——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他们还保持着联络。
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33岁,在苏州开民宿,和徐以寒通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热情又机敏。年龄最小的二十三岁,刚刚收到太原理工的硕士录取通知。他们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有做公务员的,有开网吧的,甚至有一位女士是心理咨询师。
徐以寒和他们见面或者通电话,沟通顺畅,有很多个愣神的瞬间他都在想,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一切,他一定看不出,他们曾在“正心”受到各种各样的凌虐。开民宿那位因为网瘾在“正心”关了五个月,小腿骨折;做公务员那位因为早恋在“正心”关了半年,从此成为无性恋;而那位温文尔雅、一看就很可靠的心理咨询师,在离开“正心”之后,她接受了长达三年的心理治疗。
如果他们不说,那么他们所受过的凌虐,将最终销迹于时间之中,无人为之付出代价,无人为之做出解释。
在徐以寒来到郑州的第五天中午,当他正和谭记坐在兰州拉面馆里呼啦呼啦吃面,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邓远:“你在哪?”
徐以寒嘴里还塞着一口面,有些烫:“我在郑州。”
“郑州哪里,”邓远说,“我也在郑州。”
徐以寒放下筷子:“你在哪?”
“高铁站。”
徐以寒霍然起身:“等着我。”
他甚至来不及向谭记解释,只把车钥匙扣到桌上:“谭哥下午你自己去见她……”
徐以寒冲进街边的出租车,高声道:“师傅去高铁站!”
这些天他和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接触:“患者”,门岗,厨师,记者,医生,甚至是殡仪馆的员工……对这些人,他无一不是理智而克制,他不得不一次次压抑着心中的悔恨和痛苦,与他们平静地交谈。
这句“师傅去高铁站”,是这么多天,徐以寒唯一一次感到畅快,心中憋闷的种种情绪泄洪般涌出,几乎轰然击溃他。他坐在出租车上,双手扣着膝盖,竟是心跳加速,手臂发软。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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