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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莉润夜里给盛星家里去电话了,她这回老实,半句慌也没撒,说:“柯钊有一幢不住人的房子,我原本早摸清了,可人到那儿,发现地牢也是空的……柯钊家里仆人各自打发了,他太太回娘家住着,看样子,你的人要不是被放了,要不是——跟着柯钊去了南边儿。”
那头,传来盛星缓慢的话语,他说:“谢谢,知道了。”
陈公馆的客厅空荡荡,仆人们大多睡了,凌莉润穿着件单薄的绸子睡袍,看着头顶那盏花朵般盛放的灯,她忽然,深深吸着气,说:“你恐怕想不到,那房子建在千秋山底下,也在城东,不是什么荒郊野岭,风景好,人烟也多;我很后悔的是没早点儿救他,你后不后悔杀人?”
“陈先生是该死,姑姑说了被绑架的事儿,我知道他该死,他无情无义,心里没任何人。”
盛星的音色太冷清,却在凌莉润感官中激荡着,她听着他的话,不由得心脏紧缩起来,成干枯的、皱起来的一团。
她说:“盛星,我在带着你做坏事。”
“你做的坏事少吗?能和你聊起别人的生死了,我也像个坏人,其实我不想杀的,但我得救人,我不能让你的人白白去冒险……”
那一切,关于凌莉润的、关于柯钊的、关于陈岳敏的……均混成一团,盛星看似理不清了,他不能够懂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于是大约干脆不理,他没欠凌莉润与陈家任何了,于是在与凌莉润彼此沉默一会儿后,从容简单地结束了谈话。
凌莉润的短头发半湿,她一回身,看着了自己的妈。
袁庆芳穿着蓝灰的一件对襟衫子,下头纯灰的裤,她手上是紫檀的持珠,黑头发落两捋,短短梳在耳旁,抬起眼睛了,看着面善。
她说:“去看看吧,孩子醒了。”
凌莉润着急得要疯,她顾不上在旁人眼前有过的仪态,像是忽然被吸走魂魄了;到三楼卧房的门前,脚很软。
房里灯是总亮的,光照映着床上少年人的脸,他削瘦、苍白,锋利的眉毛下头,是双无神透红的眼睛,张口只讲微弱的两个字,“不行”。
凌莉润喘着粗气趴在床边儿上,她惧怕,也绝望;花庚的眼睛阖上了,慢慢,只露出浅浅的一丝眼白,他还在呼吸着,嶙峋的前胸,一起一伏。
“困了就睡吧。”凌莉润嘴角在向上扬,可终究,只能露出个有眼泪的、痛苦的表情,她手摸着人家乌黑的头发。
袁庆芳也坐下看着花庚,她忽然,那样惊异,然后笑了,说:“发没发现,像小时候的岳敏……不,他那时候叫昊乾,小名儿是昊乾,因为长得太好了,多少小姑娘都喜欢他呀,可他就喜欢你。”
凌莉润在哭声里,吸进冰冷的空气,她一瞬间像要忘却了那些坚不可摧的理想与仇恨,她紧紧握着花庚逐渐僵硬的指头,轻声地唱:“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沉默的情意,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
可断断续续的歌儿被抽泣淹没掉,凌莉润低下了头去,她牵不住花庚打滑的、将要坠落的手,她满脸的眼泪,含混不清说道:“我们……我们,唱的唯一的歌儿,他说死的那天要我唱给她听的歌儿,我……唱歌儿不好,是不是不好……”
袁庆芳的心藏在洁净入水的魂魄里,因此,旁人无法猜透她复杂与否;花庚的确是死了,终于闭眼,告别了那恼人的病。
凌莉润这儿的陈岳敏,彻底也死了,五湖园逐日姓凌,鸯帮信仰在激荡的哲学风潮里,成了难以苟同邪说;凌莉润在外一身体面,是占有巨额财富的商贾,资产里除了实业公司,还有舞厅、酒楼、赌庄……金双会馆坐落在琼城最繁华的地带,那是陆路水路交汇之处,也是洋人国人混居的繁杂地方,高亮的戏楼与三面看台,红木柱子和带电灯的官厢儿。
钱四代咬着牙笑,将水渍干透的信封递到盛星手上,说:“看看,托人捎到这儿的,说是一姑娘捎的。”
欣喜的肖想没一秒便幻灭了,盛星僵直着指头,他点了点下巴,说:“谢谢您,我回去看吧。”
天着实暖了,窗外头天透蓝着,瞧得见路那边儿新开的百货公司的橱窗,有小孩儿被妈妈举着,发出响亮哭声;靠着电线杆的那个男的,忽然从衣服里掏出洋火来,吸了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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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星未曾料到,他会在分别许久的如今,收到李烟光亲写的长信,他手难以自持地在颤。
是欣喜的,由于身边消失的众多人里的一个忽然回来,就像生命开始了不能抑制的倒流。
李烟光在信里,用了全然不繁复冗长的言语,清楚又利落,有关现状与问候的部分,她说:“……生命里有众多可以沉溺的事,变故之后的我企图看更广阔的世界,从而走出伤感;我在做自己认同的事情,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琼城,李烟光还是李烟光,可不需要众多稚嫩的占有,以及无端的伤害了,要请求盛先生的是——替我对江先生说抱歉,一千句抱歉……”
盛星知道,李渐宽的家,终究成了消失在时间里的存在,他所等待的圆满,仅仅是故事里一个过分美好的期许;李烟光不再回来,李太太生死未卜,而好朋友李云换,早死在暗枪利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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