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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向迩 作者:四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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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年下 都市 现代

  向迩赴英是突然之举,他联系了那位戴维斯医生,对方诊所的工作人员告知他预约已排至三天后,期间也许会有变动,请他提前做好准备。向迩这会儿哪有心思记挂三天后究竟是多少个小时,又是多少分钟,他收拾完行李,从床上捞起手机,没发觉黑屏是因为手机电量耗尽而自动关机,走前确保将必用的东西都带上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家门。
  航班是临时定的,他被簇拥在一整个机舱的陌生人当中,局促和茫然是他目前唯二可知的状态。敲敲手机,没有反应,才意识到是关了机,这倒也合了他心意,他刚好需要一个机会来捋清脑袋里混乱的记忆。
  向迩十岁那年,向境之消失了。
  但说那是“消失”又不很准确,毕竟在小说里,像这样有预谋想丢弃孩子的情节数不胜数,可没有哪个人物会像向境之那样,消失后还在每月中旬定时打来电话,又在固定的三分钟后挂断,任凭孩子在那边哀求他再一会儿,再多一会儿,最后结局仍是冷冰冰的一串嘟声,双方如同探监会话。除了通话,每月还有两封信,里头可能是一张纸,可能两张,偏偏问候的话少之又少,每回向迩想从其中窥见绊住爸爸脚步的秘密,到头来都是一无所获。
  向迩九岁了,脑袋算不上太愚笨,也称不上多伶俐,他意识到自己被抛弃,却不想承认,于是终日攀着家里阁楼的小窗,盯着远处那张庞大得可以包住整片阴天的十字架,想到小时候有人对他说:你爸爸蹲大牢去啦,你要是再哭,就真的没有人会要你啦,没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再这样子连你叔叔都不要你的了。
  那时候,孩子哪懂什麽是谎言,什麽是威吓,他小小的脑袋里只记着“爸爸不见了”和“叔叔也不会要我”,便不敢再哭,胸口进气多出气少,慢慢地,他更不敢喘气,可胸膛仍像塞了只被拉扯不停的风箱,呼啦呼啦,就快破了。保姆看他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盯着自己,高兴地揪他脸颊和头发,嘴里“喔喔”叫着真乖,塞进他嘴里的牛奶偏烫得要命。孩子挣扎,又要哭,叫她如法炮制地再次恐吓,这次还加上撕扯头发,他疼得一直发抖,梗着喉咙拼命喝牛奶,嘬一口抖一记,后来张开嘴,口腔起泡,舌头又l红又l肿,第二天连整张脸都浮肿得不成人样。如若不是陈冬青来得及时,孩子的一条命大概就能断在这个年轻保姆的手上。
  那时被掰开嘴唇的疼痛,向迩早记不得了,他甚至已经忘记那保姆的长相,却还牢牢记着她的那段话:你爸爸蹲大牢去啦,你要是再哭,就真的没有人会要你啦,没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再这样子连你叔叔都不要你的了,听话一点,不许再哭了。我让你别哭了,别哭了!我让你别哭了!
  手臂和脸颊上的掐弄应该是很疼的,所以他就算听懂了保姆的警告也还是再哭,哭着喊爸爸,起先还惦记一堆叔叔阿姨,最后只要爸爸,拉着保姆衣角说去找,好像没有爸爸他就要死掉。可她推开他,看他一头撞在木杆子上,又扑上前,拎着他耳朵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爸是变态!他不要你了,他蹲大牢去了,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他死了,死在牢里了!死了!
  他不懂什麽叫“蹲大牢”,“死了”又是什麽意思,但他能够明白这一定是和自己的愿望相背的,所以原来亲切可人的阿姨才忽然变得那麽可怕,可他只是想要爸爸呀,没有爸爸他会睡不着,他想爸爸能来抱抱他,为什麽连这麽简单的要求都行不通呢。他很害怕,也很困,但是怎麽都睡不着,后来叔叔来了,他抱着他哄,说爸爸很快就能回来,又搓着他的手指说别害怕。可向迩太疼了,脑袋像被人扯着,要掉下半块来,他本来想着乖一些,阿姨和叔叔就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太疼了,实在太疼了,他不想哭,是因为真的太疼了。
  那时向迩约莫三四岁,话都讲不利索,更别提记着那些细枝末节,但日夜没法安睡,和父亲就将抛弃自己的恐惧却像刀疤似的烙在脑海里,他战战兢兢地数着日子,一直到十岁那年,自己终于被再次抛下。
  用些戏剧化的手段讲,向境之走之前,应该先给孩子买上些平日总向往不得的东西,好弥补愧疚,这样走也走得心安理得。但向迩能缺什麽,他从小被捧着长大,要月亮星星,向境之都能立刻搬来梯子,爬上天去摘给他,有任何想做的,向境之都由着他去,是以到了分别那天,向迩根本没有觉察出任何异常。爸爸例行为他准备早餐,送他上校车,硬要找出些不同,是他那天清晨印在孩子额头的吻极其漫长而郑重,久到向迩都不耐烦,推开了,反捧住爸爸脸颊,在他额头啵啵啵地亲,哄他要乖,上班要专心,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却是他放学后推开家门,父亲不知所踪。他以为爸爸不过是有事出差,人行动匆忙难免会忘事,这也正常,所以他一直等,不停等,可之后的大半年,他再没有见过爸爸一眼。
  向迩在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中醒来,异国空气中陌生的气味更是叫他迷茫,的士师傅问他目的地去哪儿,他回想好一会儿才想起十多年前的住址,只是那间房早已易主,的士停在附近酒店,他抬头张望,隐约能穿过阴云找见当初那面蓝色花窗。
  安顿完住址,向迩先短暂眯了一觉,然而身体负荷过重,醒来发现这觉自己只睡了短短半个钟头。洗过澡,对着镜子擦头发,他蓦地发现自己原先那头板寸已然长长不少,直楞楞的,难看说不上,却有些滑稽。他摸摸头顶,不由得笑了笑,毛巾拭到耳后,耳钻光芒一闪而过,仿佛将镜子生生劈成两半。
  生日礼物是颗耳钻这事,向迩没有想到,往年他的生日派对都在上午邀请同学,一等夜色降临就是父子俩的天地,那晚向境之打开丝绒盒,取出耳钻,说了一堆祝福的老话,向迩都能倒背如流。他对那祝福不感兴趣,反倒是爸爸掌心的新耳钉更吸引他。他听话地伏低身子,趴在爸爸膝头,一只耳朵贴着腿面,露出另一只,感受耳垂被轻轻捏着,针状物穿透那颗窄窄的孔,触感痒而麻,仿佛后背心叫数万只爬虫占据,他禁不住身体一抖,放在身侧的双手揪住爸爸衣角,脸红也不自知,咕哝着问好了没有。
  好了。爸爸扶起他面庞,将他稍稍遮住耳朵的头发往后捋,看他眉眼,又看微微泛红的耳尖,半晌笑起来,吻落在他额角,夸他好漂亮。
  孩子哪懂他的意思,被夸奖当然是高兴更多,又忍不住抬手要摸,兴奋地问爸爸是什麽时候知道自己打了耳洞,原本还想着自己去买一颗,谁想这下连零花钱都用不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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