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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中落日 作者:佩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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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现代架空 西方罗曼

  这只是一句父亲常会对子女说的老套句子,但尼尔让伊莱感到,在做这个决定,他仿佛用了十多年去思考。“我曾想让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也想让你去完成我未完成的……我曾认为你是我生命的继承者,但我必须承认,你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原谅我,伊莱。”
  他发觉他的儿子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好像他曾抱过的安抚过的婴儿。在尼尔的记忆中,他的父亲从没有这样拥抱过他,只有指责,他的父亲总希望他能证明自己配得上他生下来便拥有的一切,总是严厉地挑出他的错处,在他上大学前的暑假,他被要求去父亲的公司实习,他不断地犯错,被父亲在职员面前责骂,那时他从未想过要证明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他拥抱着哭泣的伊莱,仿佛拥抱着自己。
  在这个暮春的深夜里,尼尔与自己和解。
  他的父亲也叫纳撒尼尔,更多地被称作纳森,而他被叫做尼尔。他自我介绍后总会补上一句“叫我尼尔”,有时候就连签名都会写成尼尔·威尔森。但他觉得自己的逃避都是徒劳,只是漫长的时光将“纳森”的印记冲刷干净,他也从中因此解脱。尽管他到死为止都是个工作狂,但在余下的生命中,他再也没有感受到父亲依旧在注视着他。
  尼尔抱着伊莱,脸贴在他的头发上,看向窗外的曼哈顿夜景,一片璀璨,像是广袤无际的星云。如果伊莱原谅了他,那么乔舒亚呢。他们已经分开二十年了,但他却希望乔舒亚在他身旁,也许此刻他们敞开心扉地交谈,乔舒亚原谅了他。爱意又回到了他的胸腔中,仿佛冬季过后,大桦斑蝶从墨西哥的中部森林里飞回了它们的美国故乡。
  他们通常在年末见面,好像一年快要结束才想起这件事似的。今年他选了一家日式餐厅,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在日式餐厅里。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配料和米饭分开,他只是夹着寿司将它们一并送入口中,他甚至夹不稳了,尼尔不知道他是太久没有用过筷子而生疏,还是因为衰老而变得笨拙。是的,他不再年轻了,也许是尼尔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他,衰老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他消瘦了许多,手背上附着明显的青筋,透出青蓝的血管。尼尔并不会更喜欢他衰老的面容,他们一般年纪,尼尔希望他们以同样的步调衰老下去,每天清晨他们一起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时光好像经过精确计量一样,准确地在他们身上留下相同的痕迹。
  尼尔说他的儿子选择了建筑艺术史,不做评价,等待着乔舒亚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紧张,好像乔舒亚的回答意味着对他的全部看法,他几乎以为自己刚才问了乔舒亚愿不愿意复婚。
  “你在担心什么?”乔舒亚放下筷子,喝了点茶水。他又不想再说下去了,只是含糊地说道:“让他尝试去吧,总有一天你会为他骄傲。”
  尼尔很少向乔舒亚谈起伊莱,此刻又不知从何说起,“噢,当然,我现在就为他骄傲。他成为我的校友了,他很聪明,我想他大学时应该会比我好些。”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大学本科时他和乔舒亚都是经济系的,他们接受一样的课程,在大课上总是坐在一起,教授们从不为难尼尔,但讲到某些难题总喜欢点乔舒亚回答,他的回答没有错处,却也谈不上新意或精妙,能让教授们欣赏地一笑、又不失高傲地讲下去。有时他半夜醒来,发现乔舒亚还在做作业,做课题或者写论文,他的成绩一向全优,乔舒亚并不需要刻苦,同时他也并不热爱他的专业。
  谈话还是像以往一样无聊,他有太多想说的,但他不知道乔舒亚是否真的想听,还仅仅是出于礼节而微笑地倾听。他对乔舒亚,也许早就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能谈心的那种,表面上相处平和,实则貌合神离。而他又如何要求一个特殊的地位呢,他不知道他还拥有什么吸引乔舒亚的特质。
  离开时街道上的雪没有化,道别后乔舒亚独自走向停车场,浅灰色的长摆大衣随着步伐摇晃,背影像是当年一样高挑迷人,穿过尚有行人的街道和树阴,轻微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他心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和乔舒亚谈起往事,他忽然觉得如果他们贫穷,也许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生活中恼人又琐屑的麻烦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都是不知名的公司里的小职员,拼命节俭才能负担起一个孩子的费用,他们总是争吵,但尼尔会在乔舒亚失望之前道歉,阻止他说分手,尼尔会紧紧地抱着他,仿佛无法承受失去乔舒亚,甚至连想象一下也不行。他们一生都居住在布鲁克林的某个狭小公寓中,把一辆福特用成废铁,饮酒是唯一的狂欢,□□是唯一的娱乐,在床上发泄过多的精力,以及苦闷和愤恨,直到一方安抚另一方,他们抱在一起哭泣,生活有的是痛苦。但他有乔舒亚,他的乔舒亚。那时一种带有诗意的贫穷和痛苦,让他想到雷德蒙·卡佛,也许不那么糟糕,会是厄普代克的中产阶级。如此生活着,苦恼,又无可奈何,刺耳的闹铃,堵塞的管道,天花板上的霉斑,不愿为之支付医疗的小病小痛,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们的生活。
  最后一次见面,尼尔六十岁。接近春天,尼尔刚过完生日,乔舒亚还差两个月就六十岁了。在百老汇大街附近的餐厅里,位置在大厅中。他们年轻时那么漂亮,总是目光的焦点,分享了太长的时光,他们似乎共享了许多习惯,或者是默契,当人们看着他们在一起时,仿佛在看一段多年前的电影片段,他们的对话和动作,仿佛事先排练过无数遍,仿佛有其特殊的轨道,不能被改变。而如今尼尔还有着岁月的眷顾,乔舒亚却病态地衰老了。
  乔舒亚说他已经退休了,准备搬回洛杉矶。尼尔想起了道格拉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忘记道格拉斯。乔舒亚像是明白尼尔所想的一样,微微一笑,望向窗外,“现在向你说生日快乐大概不算太晚吧。……我想今年的春天迟到了。”
  那天他很少说话,似乎思维不太清楚了,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表达方式。尼尔几乎是恶毒地想,乔舒亚不再完美,他不应该在抱有太多的幻想和情感。
  道别后他独自走了一段路,树枝上没有一片新生的嫩叶。乔舒亚说春天迟到了,好像他的生日就是应该是春天到来之时一样。他的生日并不是某种奇妙的天气预报,并不会那么准确,但乔舒亚把这当成一种准则。
  乔舒亚的生日在夏天,尼尔想,从那天开始玫瑰就陆续凋谢了,有时准,有时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05
 
  05
  尼尔五十八岁的一天清晨,在洛杉矶,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乔舒亚,以为他们仍旧生活在一起,他在盥洗室镜前拿着剃须刀,头疼得无法下手,他忽然说:“乔舒亚,可以帮我从包里把阿司匹林拿来吗?”
  没有回答,他又呼唤了一次“乔舒亚”。他看着镜中的脸,发觉自己流下了泪水。他打开水龙头,无声地哭泣了五分钟。他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眼泪的咸味让他感到极其陌生,像是某种毒药。
  前两天他来到洛杉矶,洽谈收购事宜,是一次非常和平的友好收购,对方公司的助理准备了各种资料,尽心尽力,虽然年轻,但考虑却很周到。昨天下午尼尔离开时,助理陪他一起坐电梯,只有他们两个,尼尔忽然发问:“你很了解洛杉矶,对吗?”
  助理以为他想借这次出差到洛杉矶逛逛,又不愿意去看那些俗气的景点,想向自己打听一些特别的去处。“是的,先生,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四年了,很荣幸可以向你介绍一些地方。”
  不需要,他记得乔舒亚与他谈论过的洛杉矶,乔舒亚喜欢看电影拍摄场景,看他们如何造梦,他说,他总是在角落看着,然后发笑,而好莱坞和西区则是他高中时代的游乐场。
  尼尔忽然俯下身,颇为严肃地对小助理说:“我的意思是,给我找个女人。”
  虽然这种事很符合他对有钱人的看法,但是发生在他对之刚升起几分敬意的尼尔身上,他有点接受不了。尼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好的,价钱不是问题,我付账。”
  如果小助理稍微熟悉尼尔,就该明白他喜欢用这种严肃的神色开玩笑。不过做足了功课的他,漏掉了最基本的一条,纳撒尼尔·威尔森先生是个像意大利螺旋通心粉一样弯的同性恋。
  尼尔也没料到这个工作如此之认真负责的小助理会忽视这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确是极其认真负责的。面对当晚出现在酒店套间门口的女人,尼尔不得不承认她真的美极了,那又怎么样呢,他唯一能和她做的就是喝杯红酒聊聊天。
  “请进。”尼尔领她进来,然后关上了门。是个拉美人,她穿着得体的黑色套装,化了一点淡妆,黑色的卷发披散着,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摆动着,满满的都是风情,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水味。不过尼尔没什么感觉,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请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回到书桌前。
  尼尔感到非常尴尬,他猜对方也是如此。“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微笑了一下,“佩内洛普。”
  这名字有点拗口,也许叫做佩妮更亲切些,不过她那副南加州口音却把它念得很动人。尼尔不知道干这行的都喜欢起些什么名字,不过这肯定不是真名。“尼尔。我很抱歉,我必须看完这些文件,还差一点,请等一下。”尼尔觉得自己应该请她回去才对,但是太尴尬了,他一时开不了口。
  房间里灯都被打开了,某种意义上,缺乏良好的气氛,但佩内洛普能很清楚地观察尼尔,他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大很多,不需要借助眼镜就能阅读,头发依旧是耀眼的金色,并不显得苍老。
  然后门铃响了。
  佩内洛普好奇地望向尼尔,对方则回给她一个故作镇定的表情,“看来是被我太太发现了。”她也镇定地把嘴合上,虽然从业几年也没碰过这种情况,但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尼尔又说:“别想着躲起来,或者沿着水管爬下去。请去把门打卡,佩内洛普。”虽然这个要求有点不合常理,但佩内洛普还是镇定地起身,走向房门,犹豫地把手放在门把上,又听他补上一句:“她应该不会带枪的。”
  佩内洛普鼓起勇气一把拉开门,然后发觉门外是推着餐车的服务员。服务员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然后听尼尔的吩咐,默默地把红酒和水果放在餐桌上,打开瓶塞,转身离开。
  “怎么回事?”
  尼尔假装正在收拾文件,但没有忍住嘴边促狭的笑容。“开玩笑的。”他看向佩内洛普,对方没有了那种职业性神情,乌黑的眼睛里有了真正的感情色彩,虽然她并不会为这种变化感到高兴。“我道歉,真的是开玩笑的,我早就离婚了,而且还是前夫。”尼尔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完它,“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以为他明白我是个百分之百的同性恋,但他就把你找来了。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外面不太安全,我希望你留下来。”
  他说得那么真诚,好像真心为她着想一样,佩内洛普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不禁瞬间就忘了他那两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她表示同意,在餐桌边坐下。尼尔倒了红酒,他在睡前喝一点,有助睡眠。然后他拿起一颗草莓,他还特别要求附上一罐奶油,这是乔舒亚的习惯,他最近突然想起了它。
  尼尔往草莓上加了一勺奶油,然后吃掉。浓郁的甜味好像能唤回往日的时光。他对佩内洛普说:“尝尝。”佩内洛普看着他的表情,并不像非常美味的样子,倒像是吞下了一枚苦果。但尼尔以为她是担心发胖,便劝导她:“一勺而已,没关系的。”
  应该不会太糟吧。佩内洛普顺从地尝试了一颗,发觉其实非常美味。尼尔很少与女性这样单独相处,他想起他第三次离婚后,认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她叫莎拉,她非常喜欢尼尔,几乎到了尼尔都费解的地步,他和女性都保持距离,除了几位女性生意伙伴、下属、亲戚,他甚至叫不出几个女人的名字,而他对所有女性又保持着一种非常礼貌的态度,不叫人感到体贴,反而是一种刻意的疏远,因此他从未吸引过女性。但莎拉没有试图缩短那段距离,她是个学识渊博的文学教授,同时也很有趣,尼尔愿意和她相处,他带莎拉去过在布鲁克林的威廉伯格的城市圣物博物馆,她对这些特别的地方很感兴趣,而他很了解纽约,不仅限于曼哈顿。几次有趣的短途旅行之后,尼尔的态度终于使她的热情退去,莎拉去了佛罗里达的一所大学。尼尔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伤害了她,只是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薇萝妮卡,有一天她精力充沛地布置好晚宴招待他父亲的朋友,在客人到来之前,她忽然对尼尔说:“尼尔,以后你遇到第一个爱上你的女人,至少对她温柔一些。”她大概只是想提醒尼尔不要在年轻时因为无知伤害别人罢了,想来也有些讽刺,他和薇萝妮卡的关系倒一直是非常冷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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