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林医生对我说，再这么下去即使想做手术都不可能了。如果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会狠下心。可是，对别人的孩子我下不了决心，他的父亲要是地下有知，不会放过我的。我不仅将他推向了战场，还推向了死亡。”慕国盛停下车，转向杭岩，“我带你来，是让你见一见师峥。”

　　慕国盛再没说话，杭岩也没有追问。

　　这个医院的确像疗养院，很多老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还有人跟慕国盛打招呼：“慕军长，来看师峥了？”

　　师峥静静躺在床上，脸上罩着氧气罩，到处都是细细的管子。因为一直在病床上，师峥比照片上白皙，压在被子上的手指也是发白，整个病房安安静静，慕国盛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出去了。

　　杭岩不知道他为什么带自己来看师峥，但既然答应了一下午，那就安静地呆着吧，胜过听慕国盛的那些往事。

　　杭岩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师峥。

　　虽然慕欢对哥哥感情深，但杭岩看来这就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情感。即使他立刻死去，杭岩也不会有任何的触动。而慕国盛的愧疚和挣扎，对杭岩来说，也很遥远。杭岩的脑海渐渐飞回了实验室，那些可能发生的变故都必须杜绝，才能万无一失。

　　无缘无故地，杭岩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电视剧撕心裂肺的演着虐恋情深，慕欢半倚在沙发上，眨着眼睛，学着电视上的女主角说：“杭岩，假如我死了，会不会跟着我去死？”

　　“不会啊。”

　　“你太没良心了杭岩。”

　　“为什么要死啊，死了谁救你啊？”杭岩被愤怒的抱枕砸得莫名其妙。

　　“……我都说是假如死了，死了还要救什么。”慕欢鼓鼓的脸颊嘟囔，但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当然要。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冻起来做实验，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成功的。”杭岩很平常地述说着心中的想法，“我还会把你的头发保存好，头发里有记忆，指甲也要，可能还会在大腿上割下一块肉……”

　　“喂，你是救我还是肢解我啊？”慕欢发抖，笑着扑了过去。

　　那时候的慕欢有着卷卷的头发，扑过来的时候，头发不停地蹭着自己的脸颊，痒痒的，像阳光。　　

　　时间缓缓流淌，不知不觉夕阳落下。

　　杭岩的心变轻松了，回到研究所后都觉得阳光还在身上。

　　无论如何，都是有信心的。杭岩投入到更密集的实验中去，任何实验的异常他都非常警惕，并找出预防的方法。随着第二阶段的实验进入正轨，慕欢很快就出现了不适的反应，杭岩都迅速地处理了，速度之快，令高晗都很惊讶。

　　但万事都不是那么顺利，第十天，慕欢出现了低烧，对于正常人来说很普通，但对于慕欢来说是可怕的预兆，这意味着他身体的防御系统已经开始瓦解。杭岩、高晗和医生全部聚集在一起商讨，其他人都倾向于林医生的意见：杭岩所研究出的促进细胞生长的因子太过强大，不是人体一下子能适应的范围。

　　也许白鼠能适应的因子，人体却不能。

　　否则找不到更合适的解释。

　　接下来怎么办？停止吗？放弃吗？在众说纷纭时杭岩忽然说：“这是个体的原因，人体是可以适应这种因子的。”

　　高晗立刻想到什么，赶紧阻止：“杭岩，别再说。”

　　杭岩平静地说：“我做过实验。”

　　一语既出医生们都惊讶了，林医生警觉地问：“你什么时候做的实验？用真正的人吗？是什么状况？”

　　高晗起身：“怎么可能，没有经过批准我们不会进行人体实验的。”

　　所有的人都盯着杭岩，杭岩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重复着说：“人体是可以适应的，否则我不会让慕欢做这个实验。一定是别的地方出问题了，我们往别的地方去想吧。”

　　经过短暂沉默，林医生说出了别的可能。

　　讨论终于再度变得热闹起来。

　　商讨的结果，一是让杭岩立刻检查一下他所培植的促生因子有没有出现什么变化，二是林医生再进行观察，看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与这种因子相融，给慕欢注射以增强抵抗力。

　　商讨完毕，高晗和杭岩去观察因子。在电梯里，高晗打破沉默：“杭岩，你真的进行了人体实验吗？这是违法的，假如实验对象死了呢，怎么办？”

　　“实验对象同意过的。”

　　“你在什么地方进行的，可以告诉我吗？”

　　杭岩摇了摇头：“现在不能，等慕欢好了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高晗压抑住怒火：“杭岩，任何事都是有准则有道德的，做研究做实验都一样，不能轻易越线。你这种做法，不仅仅是违法更违背了道德。实验对象同意，无非就是他快死了，或者他不想活了，或者他为了钱愿意铤而走险。但是你不一样啊，对于你来，是亲手剥夺生命啊，我们不能进行这种不人道的实验。”

　　杭岩辩解：“我没有强迫任何人，也没有谁死了，是互相同意的，魏飞白说可以。”

　　高晗愣住了：“魏飞白？你知道他在哪里？”

　　失口说出的话已经挽不回，杭岩说：“我觉得实验可行，但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问魏飞白，魏飞白替我安排了实验。而后来我在实验室里的实验，也证明是可行的。”

　　高晗的心都凉了一大截：“魏飞白说可以？万一他想害慕欢呢？”

　　“不，他有道德。”

　　魏飞白有道德，他不会害慕欢，杭岩是这样认为的。

　　。

 

　　☆、有道德的人

 

　　【33】

　　魏飞白有道德，他不会害慕欢，杭岩是这样认为的。

　　高晗也没法和杭岩争执。

　　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要跟一个固执的人去讲人性，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

　　以魏飞白的人品去赌慕欢的性命吗？真怕败的一败涂地。

　　高晗苦笑，他坐在房间思索，回忆起交往不太多的魏飞白。魏飞白，不管品行怎么样，至少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对，就是原则，他曾因为原则问题，数次斥责助手或者其他人，甚至跟比他高一级的也不客气，还与别的科室发生了冲突。

　　虽然不友好，但坚持原则，总是不错的。

　　所以高晗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坏，如果没有发生他试图对杭岩做出什么行为的那件事。

　　半夜，手机忽然响了，隐藏号码，锲而不舍地响，迷糊的高晗接起电话，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高晗，我是魏飞白，我进行了那个促生实验，直到现阶段仍然是没有问题的，但还有半个月整个实验才能结束，我不保证以后恢复会发生什么。”

　　高晗立刻警醒：“魏飞白？”

　　“我打电话就是给你这一句话。杭岩怕你分心，而导致慕欢的实验有什么差错。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不在乎的。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促生因子已经注入到血脉之中，停止实验恐怕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魏飞白的声音非常冷，像在冰箱的最底层冰冻过一样。

　　高晗沉吟：“我知道了。”

　　事到如今，也唯有继续赌下去了，赌注，是杭岩的精密研究和魏飞白的实验。

　　次日，林医生为慕欢注入了一种增强体抗力的药剂，而杭岩也更加细心地培植促生因子，以挑选出最稳定最优质的出来。慕欢的低烧持续了两天后渐渐好转。众人松了一口气，庆幸这次有惊无险。

　　过了几天，慕国盛来探望，心情异常激动。

　　这种激动溢于言表，原本一直沉郁的脸上带着光芒，杭岩以为他为这个惊心动魄的过程而高兴，想不到，他对杭岩说：“实验成功了，师峥，有反应了。”

　　真是绝好的消息，这可是脑部手术，恐怕要切割比头发丝还细的神经。

　　慕国盛说：“下午有空吗？”　　

　　杭岩想起高晗对自己说的，要舒缓心情。而隔离间里长出头发的慕欢也说过，让他不要一心扎在实验室，要放松。消息，是可以传染的，就像细菌，将周围的细菌都感染了。

　　比如好事成双。

　　比如祸不单行。

　　所以去看一看师峥，或许就给慕欢带来好消息了。天空又下起了雪，山路变得不那么好走，慕国盛开得比较慢，他又说起以前的那两个战友，以及以前的好时光，大部分是说师峥的父亲，偶尔说起那个失踪的战友。

　　到了疗养院，那个病房里，赵青坐在一边，整个人都焕发出光芒，与前几天判若两人。　　

　　而病床上，师峥，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外人看来这种情形与白痴无异，杭岩看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的瞳孔很缓慢地转动，非常缓慢，像慢镜头一样。这样，的确是康复的迹象啊，一旁的赵青说着鼓励的话，也不知道师峥能不能听见，反正他就睁着眼睛。

　　后来，赵青和慕国盛都出去了。

　　杭岩坐在一边，注视眸子缓缓流动的师峥。

　　师峥的脸庞非常坚毅，鼻梁高挺，虽然没有笑，但嘴唇若隐若现地上翘。

　　看着看着，他又想起慕欢，好几次醒来杭岩都看见慕欢趴在自己身边，眸子悠一圈，嘴角上翘，一天最好的天气，就是慕欢的笑容。即使是隔离间里的慕欢也同样

　　心情，就这样变得愉悦。

　　一看又是一下午。

　　后来慕国盛每次来看慕欢，都会给杭岩叙述师峥的近况，比如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手术，效果非常好，全身机能已经在恢复了。而主治医生同样非常欣慰，他说师峥本来就不同于别的植物人，脑部机能只是被封闭了，而不是破坏，求生欲望非常强，这也是他会恢复过来的原因。

　　而慕欢还不知道他的哥哥还活着。

　　因为慕国盛的叮嘱，杭岩也没有告诉他这事。

　　与此同时，慕欢的实验小波折不断，每一次都让杭岩一身冷汗，所幸有惊无险。

　　第二阶段的实验进入第三十天时，慕欢的体质化验忽然出现非常大的变化，情绪也是。体质的表现是所有数据表现得都很亢奋，情绪是变得非常焦躁，无论怎么安抚都没有用——这种焦躁的反应都是在预料之中的，说明促生因子终于起反应了。

　　杭岩真有点担心慕欢会不会砸了实验仪器。

　　虽然有三个助手同时监控，他也不放心，所以他彻夜呆在隔离间监控慕欢。果然到了晚上，慕欢开始焦躁了，甚至企图起来，但被输液的管子所阻挡，他自己努力地克制着不起来。他就这么自己跟自己搏斗着，一会儿要起来，一会儿又躺下，杭岩都能看见他的脸红得不像话，汗水流下。

　　整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慕欢似乎累了一般，终于侧着脸，闭上了眼睛。

　　一颗汗珠，还在他的脸颊上。

　　杭岩走到靠慕欢最近的地方，蹲下来，凝视疲惫后无力的慕欢。仿佛感知到了目光，慕欢无力地抬起眼睛，对视上了杭岩。杭岩的手放在玻璃上，轻轻叩了三下，明知道声音传达不到里面，但就是想这么做。慕欢见了，也抬起手，做出和杭岩合掌的姿势，而后垂下，嘴角上翘着。

　　高晗同样很投入，他不错过慕欢身体机能的任何一个变化。

　　这一天，慕欢又变得非常焦躁了，他不停地比划着很热，非常热。但实际上隔离间的温度是恒温的，这种热只能来源于他体内的燥热——如果是促生因子还好，就怕是别的反应。林医生十分谨慎地注射了一剂药，但无济于事。

　　觉得归根结底还是促生因子的选择上，高晗和杭岩彻夜研究，但没有找出原因。

　　总憋着也不是事，两人一同出去，在偌大的体育场地散步。这个体育场不大，一圈跑道有四百米。十二月底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夜色黯淡，两人都被冷得够呛。就在这时，一个研究员赤膊跑过身边，冲他们打招呼：“高晗，杭岩，你们穿这么多能跑得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