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算扶着墙壁往上走,走在他前面的沈雁却侧过身来,示意他先停下:“楼道里的灯前两天坏了,还没修好。你手上有伤别摔着了。”
说罢,向他轻轻伸出一边手。
幸好,光线有点暗。
齐誩背着光,脸上的神情益发埋在影子里,不过手慢慢抬了起来。第二次握住对方的手,感觉比之前那次镇定许多,只是手指温度偏低。沈雁无声回握,掌心还是一样温暖有力,牵着他继续朝上走。
到了三楼,眼睛已经可以适应昏暗,走廊尽头亦有日光微微投来。
但是沈雁的手一直没有松。直到两人来到门前,他必须去掏钥匙开门,这才轻轻放下。齐誩一言不发地站在墙角等候,五指收拢,抵住大腿侧面不动。
“请进。”沈雁打开门后让出一个位置,招呼他进门。
这栋居民楼外观老旧,不过里面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新,也许是稍稍装修过。房子里的布置和一般的居民住宅差不多,两室一厅,虽然地方不算宽阔却也不至于窄,大小刚刚好。
可能是看惯了自己空荡荡的公寓,来到这里,齐誩便有一种室内被填满的感觉。
不是拥挤的感觉,而是亲切的感觉。这里家具很多,木质几乎都是清一色黑桃木,客厅的高大壁橱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书籍、还有陶器。沙发上也摆满了四四方方的靠枕,又软又暖,茶几和饭桌都很宽敞,占去不少空间。一眼望去,整间屋子给人一种视觉上充实感。
这才像是一个家——齐誩对比自己公寓空无一物的简单布置,不禁心生感慨。
“不好意思,房子有点旧。”沈雁低下身,动手整理了一下沙发上的各色靠枕,空出位置来给他坐。
“不会,我觉得挺好的。”齐誩忙道。
但,看见屋子里这么多东西……他大概不是一个人住吧。职业性的观察力有时候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消极念头,譬如这个。
齐誩一边默默思忖,一边环视四周,不经意间开始寻找别人居住的痕迹。
似乎能够解读他的目光,沈雁忽然轻声道:“我也是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以前是我爷爷的,他过世之后东西全部都还留着,我也不想送人,所以这里看起来很满。”
齐誩愣了愣,五个字居然脱口而出:“爷爷的爷爷。”
说完才发觉这句话有哪里不对,连忙尴尬地闪避了一下视线,自悔失言。但是沈雁并不介意,反而淡淡笑了一下:“对,爷爷的爷爷,我就是他养大的。”
话题到此打住,只字不提其他家庭成员。
齐誩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傻到主动去提这些问题,怀着复杂的心思无声坐下。
“你喜欢吃什么?”沈雁问他。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简简单单就好,不用太麻烦。”齐誩平时的饮食很糟糕,有时候工作太忙,一日下来只用饼干充饥都有,家里胃药更是常备品,“你上次给我的那封邮件里写的就很好,清淡又容易弄。”
沈雁“嗯”了一声,打开冰箱,屈身寻找合适的食材。
齐誩这时候也从沙发上起来,踌躇着开口:“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帮忙吗?”
老实说,自己一开始听到沈雁的邀请,有些不知所措。到家里吃饭,等于就是亲自做饭了,沈雁今天已经牺牲了休息时间照顾小归期,现在从医院回来还要忙碌,齐誩总觉得过意不去。
虽然只能用右手,但是打下手之类的厨房杂事,他还是可以尝试的。
“好。”沈雁看了他一眼,半晌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看火这种事情,怎么也不能算是帮忙吧。
齐誩看着眼前煤气炉上跳跃的蓝色火焰,以及上面沸腾前不住冒泡的一锅清水,哑然看向沈雁。沈雁没有与他对视,眼眉低着,把砧板上的花椰菜一簇簇切片:“这样就好了。”
“我还可以做点别的。”齐誩坚持。
自从他踏进厨房,总共就做了三件事:淘米,煮饭,看火,全都是不费什么力气,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
而沈雁自己连转身的闲暇都没有,刀落声不断,案台上不仅摆出蔬菜、鸡蛋、豆腐等等健康食品,还有半斤瘦肉添点荤味,另准备两颗鱼头一会儿熬汤。他衣袖半挽,从清洗到切菜再到调料腌制,样样做得纯熟,神情好比上了手术台似的专心致志。齐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隙可以插话。
大概是他的声音非一般的严肃,沈雁暂停片刻,顿了顿,在碗里敲下几个鸡蛋,然后递给他一双筷子。
“那,你来打鸡蛋吧。”这就是他所谓的实质性工作。
“沈雁,”齐誩头一次感到左臂上吊着的石膏如此沉重,那重量直压到心里去,“我真的想帮忙,真的。”
“你已经在帮忙了。”沈雁神态平静,并没有敷衍的意思。他切菜的动作稍稍放缓,下面这句话在砧板一下接一下的响动中哑着声音说出来,“而且……你愿意过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炉火跳了一下。
炉上的那锅水此时达到沸点,从锅底浮上来的气泡冲破水面,开始炸开大朵水花。
那种声音像极了此时齐誩内心的写照——表面上一直沉寂着,却不断升温,逐渐动摇,最后埋藏在里面的感情一点点抑制不住上涌,炸裂。
他脸颊有些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锅里冒出来的大团蒸气掩盖了他身体上的细微抖动。
看来自己抽出手的动作,他是在意的。
所以他才会说出这种话。
沈雁这样的人极其谨慎,很容易注意到别人举止中的暗示,并作出调整。自己在明知道他曾经患过言语障碍症的情况下,还做出这么伤人的反应,无异于雪上加霜。明明陪着自己走过风雨,而现在却因为过门吃饭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说“知足”。
好几次了。总是接受着他的关怀,到头来反而狠狠推开。
没有比这个更卑鄙的行为了——
他低下眼,碗里的鸡蛋水还没开始打就已经在晃,原来是手上的筷子颤得太厉害。负罪感压着声带,使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其实我很高兴,因为邀请我的是你。”
生怕对方听不见似的,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用力,重复道。
“因为是你,我才会那么高兴。”
这时,他听到砧板上的刀落声停了。
沈雁沉沉叹了一口气,听不出他到底是解脱还是纠结得更深:“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那是他们对话中止的地方。
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过——齐誩其实很想这么回答。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复,是因为他想开口反驳的时候,发现自己迄今为止的许多行为根本无法为此提供论据,甚至有反效果。于是只能无助地站着。
站到饭菜齐全,炉火熄灭,他终于慢慢走出厨房。
围着同一张真正的家庭饭桌吃饭,是一件很寻常,他却很多年没有做过的事。
外面的单位应酬,私下的朋友聚餐感觉都不一样。知道面前摆放的热腾腾的饭菜是某个人为了自己所做的,那是一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而最后一次经历这种情景,还是在他离家出走之前。
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年,齐誩都忘记了。
因为太久没有人提醒过他这种感觉,直到今天,直到遇见桌子对面的那个人。
“吃饭吧。”
沈雁似乎没有继续之前话题的意思。齐誩顺着他的话点点头,低声道了谢,在饭桌前坐下。
他们才两个人,桌子上却放了五菜一汤,蒜蓉花椰菜,蛋花豆腐羹,木耳冬菇,水煮肉片,以及酸笋鱼头汤……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可每一道都搭配得色香味俱全,令他生病状态下一直提不起来的胃口也有所好转。
沈雁给他盛了一碗刚刚起锅的白米饭,放在他面前,替他搁上筷子。
齐誩这些年除了在外面下馆子,几乎没有看见这么多菜摆在他面前的机会。何况这是在私底下,沈雁亲手做的。
他连筷子都舍不得动:“……你的手艺真好。”
沈雁见他什么都还没试,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是很淡:“你还没吃怎么知道?”
“光看就知道很好吃。”齐誩如实回答。
他忽然想起那个陪伴病床上的自己度过好几天的医院盒饭——沙砾一样硬邦邦的米饭,咸过头的苦麦菜,没味道的鸡蛋,还有唯一勉强值得夸奖的香煎豆腐,苦笑道:“当初手术过后那几天,我一个人住院,又没有人送饭,就每天跑到医院食堂买盒饭。那个盒饭正好相反,光看就知道很难吃。”
可是,至少他最难熬的时候有这个盒饭与他作伴,没死在病床上。
沈雁这时候忽然开口:“你瘦了很多,比起车祸前那时候。”
齐誩一怔,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向他。
隔着桌上热气袅袅的饭菜,坐在对面的男人神情肃穆,眉宇微蹙,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脸上,低声说:“虽然之前聊天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你可能这段时间吃了很多苦。不过真正重新和你见面,才真的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