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誩闻言,下意识抬手掩着半边脸颊,艰涩地问:“我已经瘦到会让人吓一跳的地步了?”
自己这半个月掉了不知道多少斤,没有具体称过,但是每个人都这样说,一定是消瘦了不少。但愿没有让沈雁觉得不堪入目。
“不是单单指体型变化,是整个人的气色。”沈雁缓缓道。
他对齐誩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们为了虐猫事件后续报道在医院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齐誩虽然有时看上去会疲倦,不过整个人的精神气还在,经常笑容满面,很客气地向每个人打招呼。像清晨的一缕阳光,虽然不如正午的阳光烈,但是质地又轻又暖,看了很舒服。
不是现在这样。
不是他在雨伞下看见的那样,一个人站在墙角,手上绑着厚厚的石膏,身形伶仃,脸色像雨水中的城市那般晦暗。
“气色当然不会好,毕竟都骨折了。”齐誩笑着摇了摇头,笑得有点勉强。
任何病人气色都不会好。
沈雁跟着轻轻摇头,但没有笑:“你明明可以对自己更好些。”
齐誩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更好,更好的概念太模糊了,对于他目前的生活状况而言也不现实。于是他开始自己最擅长的苦中作乐:“我是因公受伤,单位给我放一个月的假,我就好好在家养病,比起平时东奔西走、吃睡都不规律的日子比起来已经好多了。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只能把工作换掉。”
沈雁依然没有笑:“我知道记者平时很辛苦,但我不是要你换工作。”
原来……他不是指这个吗。
齐誩怔怔然望着他:“那你指什么?”
沈雁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他自己面前的碗筷,抬起手,手指侧面轻轻抵住嘴唇上方。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未能出口。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找一个人照顾你。”
☆、【第三十章】
眼前的黑桃木桌上,一碟碟浓香四溢的家常小菜冒着热气。
碗里的白米饭也是。米粒圆润,饱满结实,一颗颗簇拥在一起,显得格外温馨。
久违的家的感觉。
久违的,被体贴的感觉——
然后,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对他说:他应该找一个人照顾自己。
如果这些都不算是照顾,那什么叫作照顾?
如果……眼前的人都不是那个人,那谁才是那个人?
饭桌上悬着的一只白色吊灯发出淡淡的暖光,投落桌面,黑色的木质折射出微白的光晕,把桌子两端的人轻轻圈到一起。
老旧的壁钟在墙上嘀嗒嘀嗒地响着,计算静寂在他们之间延续的时间。
时间有点长,没有任何人说话。
因为太久没有得到回答,沈雁低下的眼重新慢慢抬起来,看向齐誩。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齐誩手上还握着筷子,筷子尖碰到了碗里香喷喷的米饭。
只是放着,没有动筷。
他的手长时间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米饭上面却有东西滴下来。一颗,两颗,更多。完全没有发出声响,只是缓缓滑落他的脸颊,悄然渗入雪白的米粒中。
屋檐下的雨水似乎默契地与他同步,接二连三敲打窗台。
室内温暖,窗玻璃上蒙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雾珠,涂上了灯盏发出来的薄薄的光。
齐誩的眼睛低着看碗,看到自己眼中的东西一颗接一颗掉落,那一瞬间也有闪光,接着倏地消失在蓬松柔软的饭米之间。于是他的手指有了动作,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团,慢慢送进自己口中。
果然很香,很甜。
尽管自己在里面加入了少许苦味,但是软绵绵的温热口感压过了一切。
跟那天在病房里吃到的米饭完全不一样——很幸福的味道。原以为遥不可及,然而现在,确确实实在嘴里嚼着,吃着。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把那个人吓到了,不过并不想掩饰。因为无从掩饰。
眼里滚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受他控制,擦拭也没用,只能大口大口吞咽碗里的饭,任由那两道清淡的痕迹留在脸上。每每风干,又会再次被冲开。
“很好吃。”
齐誩动作很慢,手一直抖,却仍坚持着把饭送入口中。
接着,夹起了一点菜送饭。
“很好吃。”同样的话,同样细嚼慢咽。
“齐誩……”不远的对面,终于响起沈雁微微沙哑的声音。
“我没事。”齐誩让自己笑了一下。
不知道笑容最终有没有成型,但是这并不重要。眼泪一直止不住,这辈子中最狼狈的时刻之一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却不感到羞愧,心里已经被那些饱满的米粒填得满满的,没有余地留给别的情绪。
“我没事。”又重复一遍。肩膀上的颤抖却渐渐剧烈,他低声抽噎,还竭力去忍住。
他不想让沈雁觉得太尴尬。
他不想让沈雁担心——因为他这个样子并非出于痛苦,而是被那句话触动了心底最软弱的角落,一时感情满溢,溢出眼睛罢了。
可惜哽咽的声音还是越来越清晰,于一片寂静中,响一下,又一下。
窗外的风雨沉淀下来,声声相伴。
这时,沈雁轻轻从座位上站起身,好半天才说出六个字:“我,下楼去取信。”
齐誩不做声,点了点头。
沈雁原地不动站了片刻,终于离开饭桌,从齐誩身边慢慢走过,打开屋门出去。
耳畔响起大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之后,房子里完全沉寂下来,留出空白让齐誩能够好好梳理一下心情。
沈雁离开后,齐誩稍稍抬起自己一直低垂的脸,这才放下木筷,用衣袖简单地擦了两下眼睛,一面低喘一面局促地吸了吸鼻子,胸膛的起伏总算一点点缓和下来。他很感激沈雁给他可以独处的时间。
低头一看,刚才那一阵子功夫自己居然已经吃掉了半碗饭。
目光随后越过桌面,看向摆在沈雁面前的饭菜——全部纹丝未动。自己这个客人做得真不地道,比主人吃得还快。齐誩微微发红的眼角不禁朝下一弯,挂上一记很淡的笑容。
他又坐了一小会,然后起身到水龙头下舀水洗了一把脸,把余下的痕迹全部冲净。
刚刚把水珠抹掉,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是短信。
发信人一栏写着一个“雁”字。最初他输入的是“雁北向”,知道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以后,曾经想改成“沈雁”,不过最后只保留了两个名字所共有的那个字。
这条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了,再叫我上楼。】
真的……很体贴。
齐誩眼底微微一烫,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咙里好不容易才退下去的疼痛感。为了更彻底地收拾心情,他简单地作出回复:【还要再等一下。】
发送之后,沈雁许久不见回应。
隔了大约五分钟左右,齐誩正眺望着窗外一点一滴划下的秋雨出神,忽然手机又“嘀”的一声。沈雁的第二条短信传了过来:【我不上楼,不过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齐誩看到这里,没有回短信,直接动手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喂?”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平复,他的声音已经稳定,不再哽咽。甚至还有桌上饭菜传递出来的那种涓涓暖流,“你在哪儿?”
“就在楼下,一开始我们进来的地方。”
沈雁此时的位置应该离屋檐很近。因为背景里的雨声很清晰,清脆悦耳。
齐誩闻言,站起来走到客厅的窗户边,朝一楼的楼道口望去。
沈雁果然在那儿,一个人倚着墙,默默地站在屋檐底下等候。从他这个角度和距离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对方的肢体动作,如果不是玻璃上蒙着一层雾,可能连表情都能看清楚。
不过齐誩没有动手去擦。
这样也不错,可以看见却不必看清。如此一来,自己可以更专注于他的声音。
“不好意思,刚才吓着你了吧?”齐誩歉意式地笑笑。
“不……我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沈雁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其实我自己被吓着了。”齐誩找了一个舒适的站姿,同样背靠墙壁,头倚住了窗,侧脸去看楼下正在和自己通话的人,“很突然地,自然而然就变成那样。一点前兆都没有,我压都压不住。”
沈雁低声说:“不用压住,顺其自然最好。”
齐誩“嗯”了一声。两个人像昔日聊天时那样小小地保持了一段时间安静,让雨声来填补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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