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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垢 作者:宋二间/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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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九九年的冬天,澳门回归的第二天,在青城大学的礼堂里,金子问看见了王笙,王笙系着青色的领带,穿着滑稽的礼服,指挥着一大帮青年学生们在台上高歌。
 
    那天的确是澳门回归的第二天,青大有庆典,礼堂里座无虚席,他们在门内看,金子问在门外听。
 
    王笙的这个样子,很让他想起那个人。那个人领着一帮小和尚唱经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模样。眉眼是低垂的,即使低垂,目光也坚毅得很。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有限的地方,而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半开合的铁门缝间偶尔飘出一些迂腐的灰尘,飘不出半时便落了地。这礼堂虽然老,但这些尘埃也并非是砖土所致,金子问皱着眉抬脚碾碎了屑,不作一语。
 
    他走进礼堂,歌舞升平,他的脚步没有留下声音。
 
    走过那些昏暗,拥堵,散发着热气的人群,他的脚印就会在这些绵密的灰尘里留下痕迹,他偶尔低头看路的时候,就会想起一些故国的碎沙子,他走在那些干燥的石砖地上的时候,也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他在这曾经的城里处了近百年,这段时间在他无止无尽的生命里并不算得什么,如果他愿意,他能是与天地同寿的异类。
 
    他在灯光的洗礼中脸颊变成黄灰色。
 
    谁又知,他的脸没有温度可言,就像是大理石的表面一样,可以幻想它的纹理,但却不能幻想它的温度。他有抹青白的面目,冷淡又没有表情,他看着。
 
    金子问在台下静静地看着王笙,看到曲终。仿佛经年以前,他也是这样看着他的。未等到人散,他就要走了。
 
    这一年王笙二十九岁,元月就要过三十岁的生日,这点都与那人一样。
 
    每年元月的第一天,金子问都会用油纸包好一叠新打好的年糕放在王笙的家门前,王笙父母去世得早,拉扯他成人的是他祖母,她祖母口不能语,王笙总以为是她做的。
 
    金子问从王笙降生的那一刻便开始看着他,看到这一年,王笙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灯光亮了,人堆子里喧闹得紧,王笙接过了话筒,他气息不匀,腿脚微颤,劣质的音箱里传出他的呼吸,今夜,这些人为了一个从未流连过的城市而要落泪,这对他们,对他们的国家来说意义非凡,可歌可泣。
 
    金子问冷眼旁观,他感受不到这种热烈,因为他的时间并不与他们同行,他的手放在胸口上,摸不见心跳,听不见呼吸,他想是被这些人给盖住了。
 
    他的目光再次移向王笙,王笙依旧是看不见他。
 
    金子问感到手脚间一阵局促的冰凉——当然,只是错觉,他一直是冷的,从未热过,像在电冰箱里裂开壳的蛋,像是冬季北方屋檐下的冰,每根血管都凝固着粘稠的凉意。
 
    王笙活着,正值好年龄,前世他死去的年纪和现在相近。他担心,当然担心,这一世,他不知道这人能捱过这个年岁否。
 
    可是他也仅仅是看着,看着这个人煽情的言语,伴随着被低劣音响所扩大的嘈杂音乐,他恨不得将这些碍眼的人统统揉碎,天地间只剩下他与他,这样——他们的眼神才能在万古洪荒中相遇。
 
    二
 
    这年的春天,来得蹊跷。像是无声无息渗出的日头,又像不知何时抽出的枝桠,说来就来了。此城中,春天不比冬天暖到那里去,依旧冷得刺骨。
 
    王笙出了门,祖母赶上给他加了一件袄,他含笑拦住老人想要送他出门的步伐,夹着教案疾步往教学楼走。过了这年,他便已经三十岁了,幼时有算命僧为他断言,说他而立之年有一大劫,不仅这样,前世因缘,皆是如此。
 
    他是读书人,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此刻已是公元两千年,路面张灯结彩,白日的枝头都还挂着人造的花。呈现出一种落寞的喧嚣。
 
    能想象到,当这里的人踏入新世纪的第一天,会欣喜若狂;第二天,会觉得一切如常;而当他们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一年第二年的时候,便什么都不是了。这些彩带是年前挂上的,经历了大半个冬天的洗礼,已经褪色出陈旧的黄。
 
    世人的狂欢在他看来也是这样。
 
    王笙时常觉得,他对人间充满了淡漠。
 
    他今年三十岁,是青城大学的一名普通讲师,或许是父母走得早的原因,从小他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在学校里,出于工作,他能被逼出那么几句话,而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内心往往充斥了茫然。
 
    每年的元月一日,他都会在自家家门前收到一叠包好的年糕。虽然他祖母早年就哑了嗓子,但他不由分说地就能猜到是祖母做的。
 
    他的家里就自己和祖母两人,年糕不是好消化的物事,须得慢慢咽,所以这叠年糕足够他祖孙俩吃到开春。
 
    今早吃的是蒸的年糕,胃里翻腾着粘稠的米,这本就不是适合早上享用的吃食。他边走着,边回味着胃囊里胶着的痛楚。这种感觉类似一种紧张,仿佛是有人在不远处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然而清晨的大学校园,人流是稀疏的。现在的大学生,不到上课的准点,万万不会掀开被窝,何况是在这冷意盎然的初春。他走着,经过一片萧索的树林。解放初期,这里曾是林场,有好些老过自己的树;若在夏季,这里会被遮掩得看不到天顶光。
 
    或许它的年龄太过于古早,王笙能闻到一丝淡淡腐败的气息。这并不奇怪,每一个泛满春泥的早晨都充斥着这样的味,昆虫的消亡,草木被践踏,都会归于这样的平静。
 
    王笙走在行人道上。隐约间,他注意到一个人,一个站在远方树下静静凝视自己的人,却在没有看清之前就移开了目光。
 
    那是个衣着单薄的青年,面色被这气温给僵得青白,细眉疏目,眉眼间有种经年而染的红瘀,像是装点出的颜色——他直勾勾地看着王笙,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活泼的光。
 
    这一幕熟悉得很,仿若就在昨天。世事轮回,成就作弄人的缘。
 
    太久了,久到那人的面目都开始剥离,渐渐地,剥成一朵白莲。开合间,庄严宝相,梵语低诵,像是一段无端的咒,揪得金子问五脏俱裂。
 
    可当金子问睁开眼,自己如今着肉身依旧完整,虽比不得当年的万分之一,他也侥幸极了。他只是看着,就已经心如刀绞。近百年来,所谓情之一字,不过如此。
 
    似有似无间,晨雾浓了。再浓下去,远边的云雕琢成了那日的白塔,浑浊的枯枝张扬成那日的断桥……顷刻间,金子问回到那日,在那年,他与无妄在此相见。
 
    现在的金子问不是金大帅,那时的他也不是。他生来狂横,性情乖张,却擅于掩饰。这只因自己的父亲金老帅遗传到位。
 
    金子问如此,他的四个兄弟亦如此,尤其是他那要继承父业的大哥。受了金子聪十九年的欺,终于忍不住于这万宗林前动了手。
 
    当年的万宗林比现在更黑,浓密的枝桠能在白日就遮挡住天地,向来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去处。金子问十九岁那年,就在这处密林里葬下无数亡魂——那颗榕树下,有他三哥的指骨;那处巨石下,压着他姨娘的头颅。
 
    谁也不知道他的秘密,外人眼中,还未曾闻见魔王之名。十九岁的金子问,仿佛还是个怯懦天真的少年人,右眼下有一颗朱砂痣,像是未干的泪水;嘴里含笑,像一颗甜蜜的果实。金子聪被果实的香气迷了心,还未舔舐上一口,就被隐蔽好的杀手一刀斩飞了头盖骨,他来不及看到这带着发茬儿的长刀一眼。
 
    有人经过万宗林,无意间正撞破了金子问杀孟津的光景。
 
    孟津是金子聪的副官,说是副官,不如说是家奴,到了愚忠的程度。他尾随而来,目睹了大少爷被杀的惨景,冲出来就要与金子问决一生死。金子问怎会让他如愿,他埋伏了五位杀手取他大哥一命,再添个副官下去陪葬也不是什么难事。
 
    撞破这幕的是位僧人,他远道而来,与众师弟前往宝塔寺访问名僧。听见异动,打断了师弟的诵经,独身一人进入这密林深处,见闻的便正是金子问折磨孟津的手段。
 
    孟津一介莽夫,没有想过这鲜嫩如芽的小少爷居然是这般手段毒辣,他被放了血,鱼网罩了身,透出的肉一片片割下,绽开宛若鱼鳞。
 
    他尚不知道,对于大哥,金子问念有手足之情,所以让对方死得痛快;而这孟津竟敢来取自己性命,着实可恶。因此,他认为自己仁慈,做了一件善事。
 
    血滴落下来,还未融进土里,就浸湿了僧人的鞋。见状,僧人即刻跪下,请求用自己一命换孟津一命。
 
    那是金子问与无妄的初见。法号无妄,无妄无灾,说出来的远远比做出来的动人。
 
    无妄是金子问的魔障,也是他的劫数。崇隐寺有僧无妄,生了张真正慈悲的面目,是佛陀转世的灵童,金子问大字不识,却知道这位法师的存在,只是没想过世人口口相传的圣僧原来这般年轻,年轻到他不忍心杀了他。
 
    金子问看见他的唇,菱形的唇角像是水里的鱼,银白色的鱼游进金子问的心里,敲开沉寂的淤泥。
 
    可这双唇却说:施主杀我,换此人一命。
 
    他乐不可支,像是发现了天地间最弥足珍贵的蠢货。金子问怎么舍得杀掉这样美丽的僧人,他只是削掉其肩头的一块血肉,扬长而去。
 
    信守诺言,无妄欠他一条命,他也不会杀了那孟津——只是拔掉他的舌,砍掉他的手足。后来据为他拔舌的人说,他临着失声都在诅咒金四公子,说他丧尽天良,不得善终;千刀万剐,骨肉无存。
 
    说罢他泣血而死,这一生竟就是为了这谶言。
 
    金子问一世,不怕鬼神,活人都不怕,何况死人。孟津死与不死与他都无相干,他除了父亲的权位,别无担忧,即使他头痛欲裂。
 
    不知何时,他患上了这毛病,无药可治,无循可医。时常,他会感到双耳嗡嗡作响,像是一万发子弹齐鸣,又像是节日的礼花,将他的脑绚丽成一片血海。
 
    终于,有人告诉他,以人的血肉做香,其香名为长生。择月熏,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而日日熏,则会百病不侵,长生不老。
 
    但这血肉难寻,普通的人血肉气味恶劣,只会反道而行之;唯有得道之人的肉才有这样的功效——前朝有僧,坐化而不腐,数十年间栩栩如生,其肉可入药。只是近年战乱颇多,谁也顾不上这样奇诡的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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