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垢 作者:宋二间/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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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道高人的肉,金子问手上刚好有一块现成的。他请了那位赤脚老道,将无妄的肩头肉制成了长生香,此香色泽朱红,淡若无味。
道人啧啧称奇:无妄僧人无情无欲,果然是位再世的活佛。
不知为何,金子问为这句话蓦地心痛,他想到这天下的权与欲,不信世上真有如此之人。他想起无妄慈悲的嘴脸,只觉得假仁假义,泛足了恶心。
而这恶心中是否有其它,他无暇细想。无妄血肉所化的长生能缓他一刻的恶疾,便是最大的益处了。
焚香断肠,不是他的脾性。赤砂一样的云雾间,鸦片一样涩的甜腥里,他看见自己父兄的脸庞匆匆而过,那些都是为自己所惊骇的故人。近百年,他们的骨也酥了,酥成这片土地下最浑浊的泥,然而他还苟存,带着僵硬的躯壳与无望的爱,在这陌生的来世再做一匹困兽。
长生之香,原来是这个意思。
三
若王笙能尝出一点前世的孽,他会知道,金子问其人作恶一生,天下人皆不负他,唯有无妄担得起一个“负了卿”。
孽缘就像狂长的发丝,能够缠住人的魂灵。彼时,金子问虚岁二十,业已屠尽了仇敌,弑兄杀父,将父辈打下的基业玩弄于鼓掌。仅是在这青城周边二十二县里,都无人敢反逆一二。
乱世之中,出家人不宜过问这些世事,而金子问率兵围了崇隐寺,只为逼主持放出无妄僧,让其给自己亡父超度。
谁人皆知是这不孝子亲手为金老帅灌的毒酒,可他就是要做足表面功夫。水陆道场做得宛若国丧,全青城都裹上了一层白。不孝子让全城的百姓哭得昏天暗地,自己却捻着来自佛国子民的香,意识游荡在敛入静水的目光里,他不动声色,心与唇都是一样地平。
他的无妄,从未想到过会再这般场景下再相遇。在纸钱烧开的碎末中,有风从金少帅的麾下穿过,风动,少帅不动:他的绶带,勋章,帽檐上滚金的边——都没有他本人的面目动人,他的右眼下,一颗朱砂痣红里带血,像是经年而化的泪珠,为他的面容平添一分柔软。
谁能想到这位长了张女人脸的青年就是坊间被传为妖魔的金四爷呢?无妄想不到,金子问自己看见自己的倒影时,也想不到。
僧侣为他死去的父亲诵经,而他仅仅是想听一听无妄自己的声音。每当他焚起香,他便会有一种错觉:是无妄的肉体在包裹自己。他不止想要这幻梦里的亲昵,更想看到这得道的青年僧人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金子问看不得他人慈悲,他的生母就是这样的人,生下自己不久就被人发现在府院的枯井里。奴才们说他母亲像观音般善良,他想到的却是他在襁褓中,看着自己母亲被姨娘手下的恶仆推下枯井的情形。
他记事得早,且过目不忘,无妄的眉眼像他母亲勾住井沿的金莲一样让他动容。那日,无妄诵足了经,被他以上宾召进了书房里,他还记得自己摘下那沉重而又高耸着长缨的帽子,问无妄:大师,你观我面相如何?
无妄没有作答,只是摘下了面前梅枝一截,扔进了火盆里。金子问笑了,知道无妄之心并未真正入定。他在无妄的面前,就是这堕入了业火的梅枝,美得没有风骨。
金子问比无妄矮了半个头,这是他记忆里一直的落差。他搂着无妄的肩,指尖黏腻;此后,他赠予无妄千金难求的好药为他生肌,在无妄所在的寺庙里,他也捐了数以万计的功德,这或许是他这一生做过的唯一善事。
在无妄面前,他愿做一个善男信女,他将自己的残虐伪装成和自己年纪相符的天真,将炼狱一样的心境装点如乐园一样丰满。他爱无妄,从上个世纪爱到这个世纪,从无妄爱到王笙,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为“金子问”这三个字所驻足。
晨雾已散,白日撕裂了薄薄的天幕。金子问穿行在楼宇间,恍如一下从回忆里走出来一般。日头会在他这不灭的肉身上灼出淤青的痕迹,他时刻体恤着这来之不易的身体,他怕春潮会生出霉菌,也怕裂日灼伤出斑驳。
当白昼真正来袭,他就要躲避在这些阴冷而坚硬的建筑物里消磨掉时间。现在的人很聪明,能建造出天工难成的高楼,也擅于用钢筋为自己构筑牢笼。他看着讲堂上侃侃而谈的王笙,发现太不陌生。
他看着王笙长大。从一个婴孩长成如今的模样。遇见无妄那年,无妄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他窥伺王笙的时间比与无妄共度的岁月更长。
王笙授课的样子像极了无妄授经的模样,他们是一脉相承的魂魄,在平常的时刻总是沉默无声——但若要问怎样的他更让金子问痴迷,金子问也说不清。就像人比较不出冬天与夏天谁更好,冬天有极寒,夏天有酷暑——它们都有美丽的地方,也都让人心碎。
就像金子问知道王笙所有的好,与无妄一样的好,不一样的好——肖似之间,还有一些千丝万缕的差别。可他能看到,也仅是看到而已。
此间的王笙,是这万千红尘中一个普世的俗人,他有情欲,也应有情欲……他甚至应该有家庭,有子嗣。这曾是金子问求了一世的东西,他曾发了疯一样的愿用一切换无妄还俗入世,到头来,成了一个讽刺人的局。
他是这尘世的男女,尘世的男女擅于说爱。金子问冷艳看着那些穿行在校园里的青年男女,女子走得分花拂柳,男子穿得靓丽光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有的爱在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模样,带着温度的,没有温度的——例如王笙与他的未婚妻就是带着温度的,而金子问此刻的心,就是没有温度的。
王笙的未婚妻是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女人,也是青城大学的教师。闲暇时,他们会走在林荫道上,或者让王笙骑着自行车搭着她前往长满柳树的池塘,或者是去学校附近的录像厅看电影。此时的电影票五十元一张,对于才工作不久的青年教师来说,不是一个很负担得起的数字。
偶尔,他们也会咬咬牙去市区的影院里看一些爱情电影。金子问跟在他们的身后,看着这对卑微贫贱的恋人。他想起经年以前,自己所筑的地宫里有一间独立的放映厅,那时候他的七位姨太太还去拍了时髦的电影,而无妄却从来没有坐在过自己的身边。
王笙有着和无妄一样的脸与神情,他谈恋爱的样子让金子问觉得好笑。而今,他的情绪已经不太感染得上悲哀。或许是由于自己本来那具身体的消弭带走了所有的愤恨与伤情,也或许是这漫如长夜的分别让他已经无所迁怒。所以他看着王笙的爱情,他只是笑,拙劣的爱情戏,不如这个时代的电影动人。
屏幕上,悲情的男女在为自由高歌,而观影者并非完全会被其所感动。若是有金子问这样的看客,就更加尴尬了。他们在哭,他在笑,这两个世界间总是格格不入的。
金子问将与无妄纠缠的那段时光叫做前世,前世的金子问死去时,他的魂灵坐在自己的尸身之上,也是这样笑看着人世。那一瞬间,他倏地明白为何婴孩降生的时候都要发声恸哭,那是因为他们从此就是这万千红尘中的一员——参与其中与做个看客,感觉往往是不一样。
那年,他死去的一瞬间,不再有肉身的痛苦。
元月一日,三十年前的今天,无妄降生。而他,行刑前腹中唯一的食物还是无妄送来的年糕。
他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那感触与看剖开的牲畜一般,是一文不值的。而行刑台下,万民的欢呼对于他来说也一文不值,他只想找到一个人,他也最终看见了。
无妄站在人群里,亦是不悲不喜。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毫的悲伤,也看不到一丝毫的喜悦。他违背了约定,依旧持着佛珠,穿着灰青色的袍子,像一个落败的僧人。
冥冥之中,他们像是站到了同一类别。没有人不为生死所动,除了佛与魔。
金子问清晰记得,无妄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尸身便离开,那一眼不带任何的情绪。
若说他还有过什么怨,也是这一眼所化,他不在意普天之下的任何人对自己的评判,除了无妄。
然而身后一双手却在掩面哭泣,那哭声凄厉入耳。金子问没想过有人会为自己之死而哭,看见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四
生前,他有七房妻子,无数侍妾。无论是优伶名媛还深闺女眷,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货色。她们仪态万千,对于金子问来说不过是胸前闪闪发光的勋章,只用于装点自己的门面。
那双手的主人在这庸脂俗粉中,能勾去他一丝一毫的念想。这手,曾风情万种,让金子问为那粉白的指尖染上蔻丹;也曾掐过金子问的耳垂,留下道嫣红的月牙。
他在金子问的耳边呢喃:我愿做你的臣子,你的爱人,你的一切。温热的气息将自己眼角的痣蒸得更红,滚烫得像一颗心脏。
金子问记得,他叫凤楼,是自己捧过的伶人。
颠鸾倒凤,欲海浮沉,无非是逢场而作的戏,如他在台上的表演。他记得,他眼如弯月,其实都是画出来的艳丽——他们见过不足十面,回回他的面上都带着妆。非是他刻意为之,而是那些颜料的颜色早已染进他的皮相。
台下的凤楼,只不过是个眉目寡淡的普通男子,远不如台上风华绝代,甚至还没有金子问这金主相貌的一半绮丽动人。
金子问掷下千金,将他捧成了名角——随即就厌了。他与无妄纠缠数载,就算再得宠的情人对他来说也只是打发时间的乐子,离了浓妆与华服的凤楼淡若无味,他很厌。
他临死前都没有再想起过此人,然而他死后,凤楼却是这刑场中唯一为他恸哭的人。他惊讶,不解,恼怒,看着这陌生一样的嘴脸中迸发出撕心裂肺叫喊。他的魂不再留恋自己破碎的肉身,他跟随着这戏子的步伐,看着他颓唐地回到居所,一病不起,无疾而终。
名角凤楼,香消玉殒,亡于金子问被行刑的第二日。他的钱财与房产被班主所变卖,而尸体裹了草席,匆忙中被拖上城郊的乱葬岗,来果野狗的腹。
那年冬季,大雪覆地三尺,在这从不下雪的南国犹如异境天堂。金子问作孽太多,肉身已被毁得只剩一具残骨。他不入轮回,借了凤楼的尸身。
正如现在,每当他看见自己这双手,他便能想到它原主人用它抚上自己耳垂的模样。天寒地冻中,凤楼的尸体被冻得坚若磐石,他不习惯这样冷的身体,苍凉,瘦弱,连自己的万分之一都比不得。
他在这冻土中等到开春,积雪融了地面,他带着新的躯壳攀爬出了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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