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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番外 作者: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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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情有独钟 都市情缘 怅然若失

  
  徐文耀一愣,半响没有说话,他咽下一口唾沫,强笑说:“这么多年,我想到他,倒都是最后那几幕,在监狱里,在火葬场,我记得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王铮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捏住徐文耀的耳垂。这个动作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在他们俩人独处的时候,王铮经常会这么做,把拇指和食指按在耳垂上,感觉那层细细的绒毛接触到指尖的质感,然后是饱满的耳垂,软软的,有点凉,慢慢地,它会在手中变热。
  
  徐文耀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想像着那么久远的往事,就如只身重返那荒芜的冰原高地,穿过岁月的地表,然后不知所终要到达何方。
  “我记得,”徐文耀的声音干涩,“我可能记得,只是可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
  
  “说吧。”
  “在那个时候,他喜欢用一种两块钱不到的香皂,绿色的,椭圆形外表,有一股类似茉莉花香味的,他把这块香皂放在窗棂边上,拿一个缺了口的瓷碗装着,没有洗衣机,他每隔两天,都要用这块香皂洗衣服。”
  
  “然后呢?”
  “衣服洗出来都有一股香皂的味道,在阳光下一晒,透着干爽硬朗的芬芳,我想,这大概教会了我关于干净的概念,从那时候起,我关于干净的观念总跟这种质感联系在一起,温暖的,带着太阳味道,有茉莉花香味的,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找到那样的香皂,叫什么牌子都忘记了,可能现在也不生产了吧……”
  
  王铮更紧地靠在他怀里。
  
  “还有啊,那个人很奇怪的,他很明明很节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有种观念,觉得我那个年纪的中学生肯定吃不饱。于是我每回去他那,他都变着法给我补充营养,有时候弄个炖鸡蛋,有时候做条鱼,有时候买只土鸡,我知道他自己平时不是这么吃的,他习惯省钱,一条毛巾用到边角都起毛了还舍不得换,可他有种很朴素的当老师的道德感,你知道那种东西对吗?他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站在讲台上有责任感。”徐文耀轻笑了一下,摇头说,“责任感,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发笑的词。就算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我也知道,这么说很可笑,但你就是没法笑他,在那样的一个人面前,对他的取笑,最终都是在嘲笑自己。”
  
  “他如果能一直当下去,会是个很棒的老师。”王铮微笑着说,“桃李满天下什么的,他绝对能做到。”
  “也许他心里也没那么多雄心壮志,”徐文耀摸着王铮的头发说,“他心里的欲望很简单,好好做工作,跟女朋友结婚,孝顺父母,爱护下一代,他会这么平凡地活着,如果他活着的话。”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既定观念太牢固,以至于他不能接受变故吧。”
  
  徐文耀沉默了。
  “我了解这种固有的观念如何成为一个人类似铜墙铁壁一样的价值观。比如我妈妈,她生活中的很大部分悲剧,就是由她的价值观造成的。比如说我,用于萱的话说,我脑子里有根深蒂固,像石头一样硬的东西。不能跟女孩儿做,不能在街边蹲下吃雪糕,不能跟人打架,不能穿衣领脏兮兮的衬衫出门,”王铮笑了,转头对徐文耀说,“这就是所谓顽固,人很难避免这些东西。但我跟我妈妈在顽固上有根本区别,我的顽固是为了规范我的生活,而她的,却很多时候,是为了规范别人的生活。”
  
  “你想说,我的老师也是这样?”
  “我不了解他,不能下任何判断。但你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悲剧,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吗?”
  “说说。”
  “我觉得那个女孩最无辜。”
  “嗯?”
  “她只不过是虚荣了一点,想找个好点的男朋友过好点的生活。我知道这对很多男人来说不能接受女人三心二意,认为这是她生性□的一种表现。但时至今日,我们为什么不能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私有物品,她有权离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有权虚荣,有权浅薄,你可以谴责她道德不过关,但你不能因此不准她离开她的男朋友,更加不能夺去她的生命。”
  “哥,你不要怪我直截了当地说,可能对死者不敬,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必须为那个可怜的女孩说句公道话。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将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视为自己今后生活价值得以体现的筹码,他不会接受不了改变,更不会动手割开女孩的喉咙。”
  
  王铮停顿了一会,低声说:“对不起啊,哥。”
  徐文耀松开他,强笑说:“你在谴责他。”
  “是,在这件事上,他的悲剧源于他的价值观,他的性格,你的因素,只占了很小一部分。”王铮叹了口气,过来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认真地说:“他是个好人,但他同时也是个单纯到偏执的人。哥,你在十四岁的时候确实做错了事,那确实不是一件能让人原谅的大错事,但你初衷肯定不是想要谁死对不对?”
  
  徐文耀眼眶发红,却抬起头,看着天不言语。
  “哥,他们不是你害死的。相信我,好吗?”王铮伸出手捧住他的脸。
  徐文耀握住他的手,身体发着抖,但还是说:“但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死。”
  “不要说如果,没有如果。”王铮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只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样两个人,就算没有你,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出问题。人死了,我们没有办法躲避人命的沉重,但却应该学着放下包袱。你想,他曾经也是一个那么善解人意的好老师,就算知道你暗恋他,就算知道你心怀恶意,你想那样一个老师,会怎么对他的学生?他曾经很喜欢,很关怀的,那时候还未成年的学生?”
  
  “你,你这是在为我开罪。”
  “不,我只是讲我的看法。”王铮掷地有声地说,“能开罪的人不是我,是那边被超度的人,但是哥,我也是老师,我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个善解人意有爱心的老师,我也相信那种保守的师德和责任感,所以我有资格作出这个假设,假设那个老师就在此时此地,他看到你,他知道你为他做的事,他听到你内心有多痛苦,他也清楚你为这件事付出多大的代价,然后,更重要的,你是这个世上唯一活着的,真心挂念他的人,他会说什么,此时此地,他会对你说什么?”
  “他会原谅我吗?”徐文耀问。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那个老师,我会同意安息,我会劝你也忘记。忘记不好的,记住好的,比如阳光下泛着茉莉花香皂味道的干净衣服,比如他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你蒸的鸡蛋。如果我是那个老师,我会希望你记住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有很多童鞋提出不少疑问,我想耍赖说句,请大家再去看一遍这个文,连贯着看,一口气看完它,也许这样,你的疑问就不会成为疑问,你对我的质疑,可能也不会成为质疑。
番外明天继续贴
 
 
 
 
番外之全新的葬礼(三)
 
  徐文耀手指有些颤抖,但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大口喘气,像盲人那样摸索上王铮的手,随即十指紧扣,狠狠攥住,就如在停电的夜晚摸到火柴,怀着非此不可的心情唰的一下划出火光来那样,他问:“你陪着我?”
  他用的是肯定句。
  王铮点点头,这是徐文耀来这以后第二次问这句话了,每次询问,他不管确定与否,都渴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我陪着你。”王铮说。
  
  这是他这一生做出的唯一一次具有真实意义的承诺,跟李天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说过永远,也说过一辈子,但那时候太年轻,还来不及用理性和生活阅历弄清楚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就忙不迭地用了,用了才知道做不到,才知道山盟海誓说得太顺畅,就只能成为某种华丽的虚构物而已。
  “我陪着你,”王铮重复了一遍,轻声说,“我们一起过去,送送他。”
  
  徐文耀点点头,靠王铮拉着,有些踉跄地起身,他扶着王铮的肩膀,像个老人一样,朝来路缓慢地走回去。在远处,阿弥陀佛经由十来名出家人一道颂唱出来,气势恢宏却又肃穆悠远,仿佛真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威神之力,令亡魂闻之即得解脱困苦,洗涤罪孽,而后往生西方极乐之地。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秋日午后,南方的天空难得高远蔚蓝,白云像棉絮一般被扯开,身后墓碑与树木一道森森林立,在和尚们越来越大的诵经声中,风吹过枝杈发出沙沙声。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处悄然消弭。
  阳光下,徐文耀挨着王铮,亲眼目睹了人们将装有青年骨灰的坛子从小洞窟里移到宽阔的墓穴中。那个坛子太小,质地又太粗糙,很难想象一个人就这么被完全装进去,像从未活过的物品一样。徐文耀想,谁还记得这个坛子里曾经是那样的一个青年呢,他面容清俊,笑容憨厚,他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徐文耀看着法师郑重其事地主持封土立碑,他冷眼旁观,注意到昂贵的大理石墓碑上,凿刻有鎏金宋体大字,上面铿锵有力地写着青年的名讳和生卒年。徐文耀呆呆地看着那块墓碑上的字体,他想,原来青年的名字叫这个,这个名字,他曾经偷偷喊过,在心里翻来覆去思念过,后来漫长的岁月又被刻意尘封和遗忘过。以至于今天,在又重新遭遇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竟然觉得无比陌生。
  
  而与此相对,却是记忆中青年的形貌再度清晰,他在这场迟来的葬礼上,终于奇迹一般地拼凑出老师年轻的模样,轮廓与记忆中的细节一一对应,就如捡到最重要的那几块拼图,一个鲜活立体的年轻男子在记忆深处冲他和善地微笑。
  
  时光荏苒,然而那个人仍然如此年轻,他永远停在年轻的时代,再也不必经历衰老和蜕变,再也不必经历后面无聊或无奈的人生。然而当初的少年已经悄然老去,或许,在他目睹了那个人的死亡后,他就已经直接跨过青年壮年,慢慢地走向衰老。
  徐文耀觉得眼眶发涩,他松开王铮的肩膀,一步一步,像越过千山万水那样,朝老师新落成的墓穴走去。
  
  他默默地伫立在墓碑前,接过小助理递过来的大把鲜花,轻轻放在墓碑前。他长久地凝望上面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然后,像一个老人那样深深鞠躬。
  
  弯腰的瞬间,眼中久蓄的眼泪滴了下来。
  
  他咬紧嘴唇,在一刻,脑海中犹如有部无声电影放映机,静默地回放出这个男人留给他为数不多的记忆:初遇时他虽然被篮球撞破了鼻子,却仍然掩饰不住的俊美温和;第一次徐文耀登门拜访时他虽然诧异,却仍然笑容满面,和蔼地把自己迎进家里去;某一年大冬天夜里,徐文耀突发奇想跑来敲他的门,谎称离家出走时他眼中流露出的又心疼又担忧的神色;还有春天漫长的午后,他躺在床上午睡,那一幅温良无害的模样。
  其实人记得的东西很多,记忆的大门一旦允许被打开,涌进来的,多到数不清的细节便足以冲淡那几幕最不堪的回忆。徐文耀泪流满面,在心里一遍遍说,对不起,我记得你,我不会忘记你。
  
  我记得你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人,我也知道,你所有的那种美好,其实有多脆弱。
  
  但不管怎样,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我们无能为力去改变,对已经失去的人,我们没有办法去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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