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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时 作者:朱夜/re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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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电热水瓶自动接通,开始烧水。刮胡刀、须后水、面霜、定型喷发胶、梳子和牙刷排了一排。大约一刻钟以后,走出已经是一个清爽精干的白领青年。他泡了一杯开水,兑上点冷水,吃下几粒维生素和洋参丸,提起拎包出门去。 
  他下楼走出小区没多远,迈进一家24小时开业的台湾小吃店,点了一碗担仔面加荷包蛋当早饭。店堂里人不少,多数都安静而匆忙地吃着。店堂音响里播放的GDP连续快速增长、股市飘红、外贸顺差之类好消息似乎没有给它增添任何喜庆的气氛。人人保持着开始一天的打拼以前积聚力量的肃穆,如同长途汽车站上等待发车的中巴。 
  瞿省吾听着各种令群情振奋的新闻,埋头吃着早饭,直到新闻播到最后时,播音员报告了唯一一条坏消息,昨夜318国道上发生连环撞车事故,多辆汽车失火燃烧。清爽精干的白领青年嘴里含着蛋黄,冼练地脱口而出:“靠!” 
  这几乎是店堂里唯一的声音。 
  瞿省吾吃完早饭,便加入了痛苦的挤车大军。他还没有加入有车一族,但是他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向这个方向靠拢,前提是他能按质按量完成工作。 
  他的目的地非常明确。在他分管的这片区域内,普济医院是住院和急诊病人最多的三级甲等医院。在平安保险公司投保医疗险和意外险的患者在普济医院就诊的概率也最大。作为核保员,他的工作是检查这些客户的急诊和住院病史,计算符合理赔条件的款项,汇报给公司,然后客户才能获得保险费。他在普济医院已经是熟门熟路,只要对门口的保安点个头就可以顺利进入。 
  然而,今天早晨整个医院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保安们两两聚着,压低声音谈论着什么,偶尔有人高声怒道:“上面的这些人,老早就该...”便被人拉住袖子,四下望着,重复压低了声音模糊地吐出刚才硬吞下的话。 
  进门便望见成排的警车,法医的白色面包车,走近草坪,远远只见科技楼和临时病房之间围了一群人。 
  他拉紧领带,昂首挺胸地从人群边走过,目不斜视。 
  他在8点05分准时敲开了医务科的门。不能再早,否则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还在换衣服、交班、泡茶。也不能再晚,否则就有可能被办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医药代表、进修医生、研究生、告状的病人家属插在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早上好!”他带着职业性的愉悦和朝气敲开医务科的门,“季科长在吗?” 
  满屋子的人突然静下了声,齐刷刷盯着他,空气瞬间凝固。 
  瞿省吾从来没有在早上的这个时候看到医务科有这么多人。其中很多是生面孔,也有几个他见过,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在医务科的办公室内出现过。他咽下一口唾沫,暗暗骂了一声“靠!”,随即赔起满面笑容问:“我是平安保险的核保员瞿省吾,要借阅几份我们的客户住院病史,请季科长给开个条子好吗?” 
  “他不在。”有人生硬地答道。看不清谁在说话。 
  瞿省吾一边想这帮子人究竟是怎么了,一边搜索着人群,一边以尽量和缓的口气说:“那么庄老师在不在?庄老师也可以帮我开这个条子。” 
  有人对着阳台说:“彩娥,出来一下,有事情要办。” 
  人群默默向两边移动,露出一个胖胖的50来岁的办事员。她的眼睛充血,嘴唇因为强作镇定而不争气地哆嗦着,泄露了她竭力想要掩盖地恐惧。她僵着身体半弯下腰,从抽屉里拉出一叠夹在一个大黑铁夹上的“外单位借阅病史证明”,丢在桌上,发出闷重的“哐啷”声,她的身体也为之一颤,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她迅速地撩起袖子擦过脸,无声地指了指桌子。 
  而职业性的笑容已经快要在瞿省吾脸上僵硬。他如获重释地说了声“谢谢”便坐在桌前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填了起来。填了一两张后他更觉得不自在。没有人恢复交谈。十几双眼睛焦虑的目光充满了整间房间。他知道摆脱这种窘境的最佳方法就是迅速填写完毕,马上离开。他的笔飞速地在纸上唰唰舞动,写下的字连自己也看不清。他把工作证和写好的单子推到庄彩娥面前。她挥手把工作证抹进抽屉里,提起医务科的公章在借阅证明上重重地连敲几下,震得瞿省吾的双脚透过ADIDAS休闲袜和“英国绅士”皮鞋,也能感觉到行政楼这幢老洋房木制地板的摇动。 
  他最后努力挤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举起手续齐备的借阅单,来不及说声“谢谢”,一头扎向门外。 
  医务科办公室的门“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24小时 早晨 2 
病史档案室在医务科同一幢哥特式洋房的最底里,有长廊通向门急诊大楼和医技楼。这幢房子是普济医院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最初是用做病房,有着宽大温暖的室内阳台,落地窗,长长的走廊在“凹”字形的建筑里四通八达。各种气窗从屋檐的缝隙里透进光线,在古旧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在房子造好以后陆续添加的供水、供电、供热、供氧和中央污水管道在墙角、气窗和任何不可思议的空间里盘旋,即使已经废弃很久,仍然和整个医院的复杂管道相通。中央氧气站定时调节压力时从管道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仿佛不甘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在“凹”字型的天井里,数十年来逐渐冒出了无数色彩质地不一,高低不齐,功能不同的杂乱建筑,仿佛树根间长出的蘑菇。更奇妙的是,无论建造年代的早晚,都有错综复杂的走道、过道、走廊或楼梯通向行政楼主楼。这些建筑大多本来就粗糙简陋,墙灰剥落,屋角水迹蔓延,有的甚至还带有文革标语和宣传画的痕迹。它们被完全废弃的时间要比老病房晚得多。尽管如此,在几个月后,当科技综合楼的1-5层装修完毕时,行政办公室将全部搬进科技综合楼,所有这些建筑都被一起铲为平地,建造新病房。 
  他走进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里面没有人。这里对于他来说更是熟门熟路。他放下提包,翻开包盖,拖出印着“平安保险”瞩目标记的文件夹,摊在桌上最显著的位置,在当中放上印迹未干的外单位借阅病史证明,然后捧着笔记本回头在外间的玻璃橱里找病史。 
  多数病人出院或死亡后马上就要求理赔。普济医院病史室常把刚出院的病人的病史按照出院的科室和病房一齐放在玻璃橱里,然后每周一次统一按住院号放入病史库。病史室的外间原来是老医院的病房的一部分,用木板隔成两间,病史室的外间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属于图书阅览室的一部分。多年来反复修建和改建,使得病史室和图书馆虽然一墙之隔,但要走到隔壁却得走过一条弯曲的走廊。这种情况在行政楼里并非绝无仅有,事实上遍地可见。外间有宽阔的阳台、落地玻璃床,窗沿挂着种在可乐罐子里的吊兰。病史库则把走道封闭形成的宽长空间,没有窗口,连接着深不可测的走廊,仅靠木格玻璃窗上几个通风窗口的小号排风扇排风,散发着消毒药水和霉味的混合味道。而这排风机通向哪里,恐怕只有死后在医院游荡多年的鬼魂才知道。 
  “毛富根...王常禄...唐来娣...”他念叨着一个个活着出院的投保人的名字,从普外科、泌尿外科和骨科的病史堆里抽出这些病史。“陈仲培...陈仲培...”他的手指翻过一叠叠急诊病人的病史,“陈仲培...”他又翻过一叠叠消化内科病人的病史,最后反复核对笔记本上记录的病人姓名、住院号和死亡日期,确定是普济医院没错。“陈仲培...”他拿笔记本拍着脑袋,在玻璃橱前站着。半开的橱门倒映出通向病史库的幽深走廊。 
  “靠!上星期日晚上才死,他们怎么会这么卖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外间的玻璃橱里没有,那就是说可能已经上了病史库的架子。 
  那就是说,必须走进那个该死的地方! 
  他念叨着“陈仲培”的名字和住院号,向走廊深处走去。 
  病史库的结构象半侧肋排,中间的脊柱相当于主走道,一侧的类肋骨相当于病史架之间的侧走道。在走廊另一侧墙的正上方是一排积满灰尘的木格玻璃窗,陈旧的红漆开裂,掀起,仿若一张张垂死挣扎的病人的嘴。小号排气风扇的叶片在气流的带动下无声地转着。这里储藏着普济医院从作为法国教会红十字医院出现以来130多年来的病史。 
  瞿省吾念着“陈仲培”的名字,突然想到在这里登录的名字当中,绝大部分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相当不习惯,立刻拉开了病史库里所有的灯和排气风扇开关。嗡嗡的风扇声给他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 
  他数着病史架上的数字找过去。最新的病史在走廊底的侧面的架子上,头顶就是一扇嗡嗡作响的风扇。他翻检着叠在一起的病史,默默念着“...陈仲培...” 
  门外玻璃橱门“呀”地一声,“扑”地碰上了橱框。 
  他下意识地转头往门外看。走廊明亮的日光灯下,外屋的病史室反而显得虚幻,仿佛是雨季到来前老屋墙上突然变得鲜艳的水粉画。 
  这时,他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看这自己。在他转回头来以前,他的眼角看到什么东西在无人的地方掠过。 
  他抓紧了病史架冰凉的铁框,冷汗从背脊上的毛孔细细渗出。 
  他慢慢猫下腰,作好向外屋冲刺的准备,一面小心地把头扭向眼角瞥到的地方--头顶的木格窗。 
  除了嗡嗡作响的排气风扇和积满灰尘的老旧木窗,什么也没有。 
  他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在未放满的一格上,一份病史慢慢地滑了出来,在滑到架缘时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坚决地“啪”地一声落在瞿省吾脚边。他拣起来一看:“...陈仲培...” 
  他拿着自己需要的病史快步走到外间的病史室,回手拉下病史室的灯和风扇开关,关上门,深呼吸,然后开始工作。 
  他还没翻几页,病史室的职员鲁巧音捧着一大杯热茶踏进了房门。 
  “鲁老师,早!”瞿省吾招呼道。 
  鲁巧音点头作答。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似乎超过了廉价粉饼的功效。 
  “今天天气不错呐!”瞿省吾乐呵呵地说,“马路上没什么积水。” 
  “哎...是呀。” 
  “怎么没见着季科长呢?又出差了么?” 
  她的嘴唇霎时颤抖起来:“呀!你还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谁都没对我说什么呀?” 
  鲁巧音搓着手里的杯子,连打了几个寒颤:“季泰雅...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瞿省吾真正大吃一惊,“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面对他下意识的连串问题,鲁巧音只是摇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来了,不少人。和领导谈到现在。谁都不知道谈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撞了鬼了……” 
  突然,单调的鸣声直刺耳膜。瞿省吾匆匆掏出手机,点了一下头,冲出房门来到走廊里。他沿着宽大的楼梯下到拐角的窗前才接通电话。在这里工作一阵子以后他发现这里是信号最好的地方。 
  “瞿省吾,你现在到普济了吗?”电话那头是理赔经理高天的声音。 
  “是,我到了。” 
  “那几个理赔的事情先放一下,有重要任务。” 
  “哦,什么任务?” 
  “普济医院有个投保人今天身故了,马上要进入核保程序。” 
  “受益人申请理赔了么?” 
  “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你应该认识...” 
  “季泰雅?” 
  “你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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