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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太吵了，”他凑到他耳边说，“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的话，我公寓就只有十分钟车程。”

 

    马丁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他。“过一会儿再说吧。”

 

    喝掉第二杯鸡尾酒之后陈怡杉在舞池里面又捕捉到马丁。乐队已经散场了，现在只有疯狂的迪厅音乐，英语日语韩语广东话轮番上阵，一派群魔乱舞。一个中等身材，毛发浓密的小熊，看起来要么是中国人要么是韩国人，穿着格子衬衫，在他旁边屡屡讨好。陈怡杉死活看不顺眼那件红绿条纹的格子衬衫——作为一个生活在洛杉矶的男同性恋者，这穿衣品味也太差了些。他从舞池人流中钻进去，到马丁面前，把他和剩下的人都隔开。

 

    “嘿，”陈怡杉说，“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丹尼，”马丁懒懒看他。

 

    这下马丁看起来是比一个小时前醉得多了。头顶白光随着音乐的节奏闪烁，黑暗和明亮交错，但在那短暂的光明里想要看清楚一个人脸上的意乱情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已经是丹尼尔·陈同志在西好莱坞夜游的第三年了。他自信手到擒来。十分钟后他就在舞池下的一个阴暗角落舔这个男人的锁骨了。

 

    “我公寓就只有十分钟车程，”在站着亲热的间隙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马丁这一回说。

 

    酒吧外就是日落大道，街道两侧各种夜店灯火通明。他们进了一辆出租车，那司机自称来自多米尼加共和国，说英语有浓重的西班牙语口音。他们得以知晓这一点仅仅是因为，在刚上车的两分钟里，那司机甚至还在试图跟他们聊天。这样的出租车司机一定是个新手。如果你在午夜十二点在西好莱坞的同志酒吧外接了两个客人，你应该能明白你此时所做的就只有闭嘴。最好把眼睛也闭上——要不是司机必须看路的话。

 

    陈怡杉一把家里地址告诉司机，还不等出租车启动，就捧住马丁的脸要继续他们刚才过于短暂的亲热。他们的姿势也真是只有在出租车后座才能完成，马丁被他完全按在车门和座椅的拐角处动弹不得，而他上半身倾斜，把重量全放在对方的身上，他喜欢另一个人（事实上不论是谁）在此时总要把手揽在他身上寻找支撑的那种欲拒还迎的力道。马丁尝起来几乎是甜的，陈怡杉觉得自己是疯了，要不就是那个越南人在今晚的鸡尾酒里给他下了奇怪的佐料。因为事实上他今天勾搭的这个对象的吻技真是非常的差。真是不一般的差。不论怎么夸张地形容马丁的吻技之差都不为过，他真是没任何技巧可言：半晌一动不动，全无回应；突然间又乱无章法地分开嘴唇用起舌头，而且不懂得收起牙齿，差点就让他们两个崩掉大牙。陈怡杉哭笑不得。但是同时这个人尝起来竟然是甜的。而且他紧紧揪着他衬衣下摆的手好似不经意摩擦他腰的两侧，让他全身发痒。一定是他自己喝多了。

 

    陈怡杉的公寓在威舍尔大道与西木村交口的附近，那是一座很高档的公寓楼，他一个人住，有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每个月交两千美元的房租，他觉得这钱花得无比明智，甚至都说不上贵，因为西木方园十英里内都再也没有这么完美的单身汉的家。

 

    “你想冲个澡吗？”进门之后陈怡杉问。

 

    “呃——你有水吗？给我喝一点。”

 

    “当然。”马丁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陈怡杉拿了一个高筒玻璃杯从净水龙头倒水。“你要冰么？”

 

    “啊不用了。就这样吧。你的厨房真大。”

 

    “谢谢。这间公寓我很喜欢。”

 

    他们到现在为止都一直在说中文，现在他听出马丁的口音来了。可能是他对母语格外敏感的缘故，他觉得马丁的普通话咬字比英语还更软，带着一点分不出地域的南方口音，不咸不淡，常常把声母念歪，那一句“就这样吧”的“这样”两个字简直黏在一起分不开了。

 

    “你是哪里人？”马丁咕嘟咕嘟灌水的时候他忍不住问。

 

    “小地方。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的。你要去冲澡吗？”

 

    “好。”

 

    不论别的方面如何，陈怡杉至少始终要求自己成为一个高规格的情人，适可而止就是其中重要一点。他也不再打听别人的个人历史，说实在的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马丁已经终于把那件薄薄的背心脱掉了。在他眼前出现的毋庸置疑是一副好看的肉｀体，匀称有力。他有接触过那类毛发浓密的男人，大多情况下是高加索人种要么是拉丁裔，他们喜欢留那种近些年格外流行的络腮胡子，毛发从下巴一路蔓延到胸前再到小腹。毛茸茸也是一种野性的美感，在这方面陈怡杉是一个杂食者，他并不介意。但今晚的马丁果然是天生娃娃脸兼小白脸的类型，身上一片光滑，手放在胸前一抹有如抚过一块丝绸。总而言之陈怡杉还是十分满意。

 

    “我带你参观一下里面的房间？”他说。这是他的最佳托词。正戏现在才要开始了。

 

    他的卧室里有一张一米五的床，他自己从商店买回来的最舒服的床垫。他之所以不考虑买两米的大床其实只是因为他，嘘，这是一个秘密，陈怡杉同学其实是喜欢挨着睡觉的人。两米大床简直就是现在这种西方大都市快餐式性生活的化身，两个人如果不欲亲近，便可以各占一头，呈现一种藩镇割据的局面。虽然他是这所谓都市性取向模式的支持者，但他本质上不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地方军阀；陈怡杉是那种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的人。在他入睡的时候他需要跟身边人保持一定的亲密程度，他需要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否则他会对自己的感性能力十分失望。

 

    “喔，你的卧室也很棒，”马丁说。这已经是这晚上马丁第二次赞美他的家了。

 

    “嗯，”陈怡杉就在喉咙里应了一声。这个对话他已经深感没有必要了。两个人已经一丝｀不挂在卧室床边上，突然聊起了卧室陈设，这真是哪门子的寒暄和突如其来的矜持。

 

    “来吧，”他说。他们转移到床上亲热，陈怡杉的两只手掌迅速占据对方的臀｀部，他觉得这一点暗示已经足够了，但他一点也没有得到肢体上的回答，不论是或否都没有。他们的亲热就像马丁的吻技一样有一种不成章法、节奏全无的刺激。而最后，当他觉得前戏已经足够而坐起身来时候，马丁的视线转过来停留在陈怡杉脸上。马丁不说话，也一动不动，而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把手伸进他的短裤里然后又把它扯掉，马丁也没有拒绝。他甚至都没有转动眼睛去看他们各自裸露的身体，就只一直把目光锁在高处。

 

    陈怡杉嗅到一丝微妙气氛。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他说。他停下来，用手按住他的肩。他自己有两秒钟的犹豫，同时也犹豫着应该给对方犹豫的时间，于是他刻意让手心的温度在马丁身上停留两秒。

 

    接着他问：“你究竟做过这个没有？”

 

    ？“没有啊。你介意？”

 

    这倒是爽快得让陈怡杉有点吃惊了。“我不介意，”他飞快地回答，“但我们计划可以改变一下。”

 

    最后他以一种让自己都赞叹的敬业精神完成了传教士体位的性｀爱，循序渐进，各种准备活动都做足，除非是无性恋人士，否则不可能有哪个男人不被他的谆谆善诱所感动。他从来没有特别喜欢传教士体位。但是这一次他的高｀潮来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容易，在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都忘了照顾对方的感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对一个吻技奇差、没有性｀经验、守口如瓶却又一脸厚颜无耻的人产生这种情绪上的无法脱身之感，让陈怡杉刺激又困惑。马丁又钻进了浴室。陈怡杉听见他洗澡的时候在哼歌，正是他今晚上唱过的Alameda。没人伤过你的心，没人伤过你的心。如果你孤单，那只能是因为你就想要分别。

 

    马丁洗澡出来就说要走。“我过几个小时就要去上班了。”

 

    陈怡杉很困惑：“明天——今天不是周日吗？”

 

    马丁扫他一眼。“你周日不上学不代表我周日不上班。”

 

    “好吧，”他原本躺在床上舒服地看平板电脑，现在只好勉为其难地滚下床找到自己的睡裤，“我送你出去。”

 

    半夜三点。客厅的落地玻璃窗里能看到城里稀疏灯火。陈怡杉决定问：“你电话号码是多少？”他把手机递过去。

 

    马丁飞快地按了一个十位数字，然后递回给他。

 

    “好极了。”他拉出一个完美的露齿笑，“祝工作顺利。”

 

    周日早上陈怡杉惯例睡到十一点，起来冲个澡然后到楼下吃早午餐。回家之后已经是下午，他慢吞吞把衣服丢进洗衣机，稍微收拾一下屋子，拿上几本书到学校去。他在图书馆里找到同专业的另外几个中国人。

 

    “哟，你终于出现了，”一个北京男生说，“我们还想你今天是不来了。”

 

    这个北京男生叫陶冠南，高大英俊，说话总带着一口灵活的京片子，在盛气凌人和八面玲珑之间犹疑不定，很讨女生喜欢。来这间学校读这样专业的本科留学生里没有哪个不是家境宽裕的。但是资产阶级创造资本的方式各有不同，把资本量化之后后面的那个零的个数也各有不同。陶冠南家里几代京官。不论从哪个指标来衡量都是他都是留学生中的佼佼者，很自然成了小群体的领头人物。陶冠南也没有英文名字，以拼音行，来自世界各地的教授同学都想方设法学习“冠南”二字缈无声调的拼音。这似乎成了近年来一股新的风潮。各式各样的英文名法文名德文名好像反而被视为九十年代港剧的已然落伍的遗产了。

 

    “昨晚出去了？”他们问他。

 

    陈怡杉点了点头，没再接话。他在笔记本电脑上把通讯录程序打开，看着左上角那个圆圈闪烁，很快同步完毕，凌晨在手机上新加的联系人号码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他瞪着屏幕把整个程序缩小又放大，缩小又放大。

 

    “可以啊丹尼同学……”

 

    “你说我们一帮人谁也没你艳遇多是吧。这可是不容反驳的事实……”

 

    “喂说什么呢你，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这帮狐朋狗友对陈怡杉的性取向处于心照不宣的默许态度。他没跟他们隐瞒，事实上同窗三年夜夜笙歌也隐瞒不了。他们不排挤他，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派对，每到周五在谁家要是有聚会喝酒，他们会自己去，绝不会叫上陈怡杉。只有在上课和自习的时候陈怡杉才加入他们。事实上他对此并不介意，他甚至觉得这对大家都好。但是他们也绝对不会当面谈论他的性取向。“女朋友”是他们唯一的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