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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睡可以睡一会。”

 

    “不行。我晚上要回去上班。翘了排练还没跟他们说呢。不过珍妮肯定不怪我。珍妮最好了。”

 

    “就跟你说珍妮最好了。你还对人家咬牙切齿。”

 

    “我是对你咬牙切齿好吧。”

 

    “快滚蛋。我付的房钱。”

 

    “开玩笑。又不是你的钱。”

 

    陈怡杉被他一句话差点噎死。

 

    马丁貌似轻描淡写地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他有一个公司。他的公司做电脑零件。由于全世界人民都要用电脑。所以他的公司越来越大。”

 

    “嗯。好吧。听着真幸福。”

 

    陈怡杉侧头看他。马丁趴在床上，只穿着短裤，把薄被盖在腰间，整个肩颈到脊背都暴露着。他说着话，用两只手肘撑起上身。于是整个脊梁陷下去，弯出一个弧形。陈怡杉无法克制住把手放到上面的冲动，从后颈一路抚摸向下。马丁把头低下去，额头和眼睛都俯进枕头里。不知何故陈怡杉觉得这样的神态简直更是邀请。于是他翻了个身，到他身边去。陈怡杉把嘴唇贴在马丁光裸的脊背中间，感到身下人的颤抖。他用舌尖，沿着脊椎向下，画出一条潮湿的线。

 

    “你跟我说。你究竟多大？”

 

    马丁在枕头里面笑。他的声音传出来闷闷的：“你多大？”

 

    “我告诉你了我现在大四，这不就是自曝年纪吗。你现在连我秋天出生的都知道了。我十月刚过二十二。”

 

    “哦。那我反正比你小。”

 

    “好吧。”

 

    “好吧是什么意思？”

 

    “好吧的意思就是，作为一个处男还不太老。”

 

    “你找揍。”

 

    “喔，你要打么？”

 

    “开玩笑，你这种文弱书生，要真打起来能打得过我？我就不跟你说我以前……”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陈怡杉从脊梁一路向下碰到他的臀缝，拉掉他的短裤。

 

    陈怡杉说：“你以前怎么样。”

 

    “我以前，”马丁抽了一口气。那声音气息不稳，消失片刻，才又重新开始：“我以前都是一个人单挑一群的好吗。在高中的时候他们最看不顺眼同性恋。我没少打架。”

 

    “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阿姨想要一个人来，托我妈问家里亲戚的小孩有没有愿意来的。他们都嫌太辛苦。只有我愿意。”

 

    “你妈没有舍不得你？”

 

    “舍不得啊。可是怎么办。像我这样的人在国内是要被逼婚的好吧。”

 

    “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不回去了。你是真的不明白？既然来了就不回去了。否则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地过来。过来的唯一意义就是不回去了。”

 

    “那如果拿到绿卡了呢？”

 

    “如果拿到绿卡了，那就找一个帅哥结婚。”

 

    陈怡杉失笑。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意思。”

 

    “呐。如果我拿到绿卡了，我就跟你结婚。这样你也不用等你那什么刻薄的工作签证了。”

 

    “……谢谢赏脸。”

 

    马丁半小时后就又要走了。陈怡杉笑他要回去用自己的拳头练习接吻，结果被人在腰上猛挠了一下。他躺在床上看马丁穿衣服：把两条长腿塞进紧身牛仔裤里，挺起上身拉拉链扣扣子，接着套上写着“我爱LA”字样的白T恤，从领口拉下，露出头来，最后从床下摸出那双帆布鞋。马丁在写字台上收拾他的钥匙和零钱，声音窸窸窣窣的。此刻陈怡杉躺在圣加百列廉价爱情酒店的床上，枕着多少双人欢好过的痕迹，他觉得自己跟那些人都融为一体，进而发现，其实不论谁都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十分渺小的。他从没有这样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一直以来都没有过什么东西是他要不到的。但在此刻，他突然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并不是说迷雾突然升起，而是他以前带着墨镜，分辨不清那些雾霾。他现在才发现，即便在这座天使之城里，他们都只是凡人而已。

 

    傍晚，陈怡杉离开｀房间的时候带走他挂彩了的笔记本电脑。他看见上面多放了一张印着旅店水印的小纸条。马丁给他写了一行字：“I’m sorry ：（”

 

    纸条贴在他的电脑盖上，恰好遮住那个咬了一口的苹果。然后陈怡杉意识到他依然没有马丁的电话。

 

    【下】

 

    周五下午没课，陈怡杉跑到圣莫妮卡花了八百刀换新的电脑屏幕。接待他的店员是一个走嬉皮士路线的高瘦白人男子，目测只有二十五岁，但却留着一脸关公一样的美髯。他给他写维修账单之前问他是否考虑直接换一个新的，因为本店最便宜的笔记本售价九百美元。但他不想要那样。“配置不一样，”他简短地说。

 

    嬉皮士先生很明白。“好的，”他飞快地给他打印了维修单。

 

    电脑维修的这一周陈怡杉过上了久违的原始人生活，刷社交网络的频率明显降低。周末他没再去西好莱坞。他开始有空反省过去三个礼拜的事情。也许是时间一多人就容易蛋疼，总之他越反省越觉得并不愉快。他好像始终没能从这场旷日持久的一夜情游击战中缓解过来，却也始终没有胜利。这好像甚至都不是个零和博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连这个问题都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从上礼拜的情形推断周四下午马丁不上班，周六晚上也不上班，但是周四晚上一定上班。所以他如果要去找他，时间表不外乎如此。但他又是不是真的有必要要去呢。

 

    更何况这场无穷无尽的倒贴也太难看了。不论他如何努力，仿佛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努力而已。

 

    一个礼拜以后他终于可以取回他自己的电脑。他又遇到上次那个嬉皮士小哥，这回是把捌佰壹拾叁元柒角叁分的账单递给他了。

 

    陈怡杉刷卡的那一瞬间竟然想到马丁的话：“又不是你的钱。”他对嬉皮士小哥笑了笑说谢谢，同时心头无名火起。

 

    周四下午陈怡杉在图书馆，见到陶冠南从另一间自习室里出来，迎面朝他打招呼。

 

    陶冠南说：“最近老见你在学校里呆着，怎么不出去了啊。”

 

    “没老在学校里。我就是每次来都遇见你。你这不也老在学校？”

 

    “这不要改简历么。我得走了。今晚还有活动。”

 

    陈怡杉抬头：“你今晚什么安排？”

 

    “没什么。到埃里克家去。”

 

    “哪个埃里克？”

 

    “就统计课上的埃里克啊。嘉丽也认识他不是。我们几个人一起去。”

 

    “我也没安排，”陈怡杉当下决定，“算我一个吧。”

 

    陶冠南没回答。一开始陈怡杉以为那是默许，他把视线转移到电脑屏幕中他新来的电子邮件上。他随口接着问：“那是几点？”

 

    “丹尼，”陶冠南突然叫他。

 

    陈怡杉这才又抬头。陶冠南面无表情。

 

    “这次我就带嘉丽跟我一起去。我们下次找别的机会再聚吧。”

 

    陈怡杉明白过来。他一下子失语。他此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主动问过学校里这些同学们的聚会了，他没有主动想要参加，因为他宁可到他自己爱去的地方去，而他们也不主动邀请他。这心照不宣的各行其是已经成为惯例，但他竟然天真到以为这真是一场和平的好聚好散。事实如此：即便他主动要求参加陶冠南们的派对，他们也是不会愿意让他加入的。他们之间本来就有壁垒，那壁垒即便偶尔显得透明，却从未真正消失。

 

    “有的时候——有的时候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大家一起做。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也是很应该的。这样对大家都更好，你懂的吧。”

 

    陶冠南说得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还带着他平时常有的那种吊儿郎当的随和感。陈怡杉依然没回话。

 

    “就这样吧，”陶冠南添上一句，“下周一上课再见啊！”他走之前伸手拍拍陈怡杉的肩。

 

    离开学校后陈怡杉在楼下的墨西哥快餐店草草吃了一个卷饼。他改变计划，把书包里的东西放回家，拿上手机、钥匙和钱包重新出门，沿着高速路一路往东。进入中国城之后他经过曾经短暂呆过的那件破旅店，然后回到他们争吵过的那个停车场上。陈怡杉看见远处中餐馆的红色招牌在夜色中发亮，他把车停好。这时候他的表指着十点三十五分。

 

    他一进门就看见马丁坐在收银台旁边位置上。

 

    马丁抬头看他。愣了半天才说：“嗨。”

 

    屋子里面很暖。厨房里隐隐有饭菜的香气，或者只是他的幻觉。但暖和是真的。马丁这回穿了一件长袖黑色T恤。他不知道他平时上班穿什么衣服，但看样子他是已经下班了。

 

    “你下班了？”陈怡杉还是问了一遍。

 

    “下了。”

 

    在大厅的最尽头，有两男一女围在一张桌子边上分食一大锅炖菜。他们都在低头专心享用迟到的晚饭，互相之间偶尔说一两句话，没有人转过头开看他们。

 

    陈怡杉说：“我还没有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