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这是……真的?”
“……是真的。”孙建成的声线沉重,有点沙哑,“我和韩老大在海南的美食交流节上和台湾鼎盛的老总陈辉生搭好关系之后,就被公司召回上海总部,帮忙筹划那个什么夏季高新科技展。TMD一堆儿破事!昨晚的飞机,今早奔回公司,一切都还好好的。下午,我和韩老大正在向冯总汇报在美食节里跟陈辉生的洽谈经过,突然进来一女秘书,说有警察要找韩老大……咱们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群穿制服的就直接进来了,说是市里经侦大队的,问谁是韩光夏,然后说他涉及康鑫房地产的违规借贷什么的,要带回局里协助调查。”
——事情是真的。
——光夏真的出事了。
文子启的头脑内空白一片,呆滞许久。
“唉,现在总部这边忙得一团乱。”孙建成大大一叹,咝咝地抽烟,“接下来一面要准备那个破展览,一面要应付经侦和审计的调查。幸好暂时消息没外漏,应该没记者知道。但过几天就难说……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公司股价肯定大波动。”
股价?
更重要的是人啊。
倘若有居心不良的记者知晓了,该会有多少脏水会往光夏身上泼?
光夏怎么办?
光夏怎么办?
文子启张了口,想问些什么,新涌出脑海的思绪缺像千万股纠缠打结的丝线,抽不出线头,整个人如同哑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电话那头传来其他同事的声音,孙建成冲着他们吼了一句等等就来,又低声咒骂了他们一句,然后缓和口气说道:“小文啊,我跟你暂时先讲到这儿,手边还有些急事……那边TMD只会催催催!晚上我再找找熟人问问韩老大那边情况怎样了,问到了给你电话。”
夕阳迫不及待地沉入地平线以下。
天黑透了,无星无月。
招待所的房门被钥匙喀嚓地打开——沈逸薪回来。
房内没有光。他打开灯。白亮亮的灯光下,一眼望见文子启仍旧维持着自己出门时的姿势,蜷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握着手机,只是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顿了顿,将两份食盒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在文子启身旁坐下。
文子启看向沈逸薪,目光却是虚茫,“逸薪,老孙说……说光夏他真被带走调查了……”
沈逸薪握住文子启的手,发觉文子启的手变得冰凉。
“我担心……我担心……”最后,工程师偏过头,哽噎发不出声。
沈逸薪伸臂环抱文子启,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窝。
“没事的,”沈逸薪低头凑到耳边说,“会没事的。”
文子启忘了那顿晚饭自己是怎么吃下去的,只记得味如嚼蜡。饭后,惴惴不安焦虑万分地等待孙建成的电话。
沈逸薪也沉默地坐一旁,静静望着文子启,好像害怕一移开视线,对方就会作出什么不冷静的事。
房间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时针指向十点。
文子启在煎熬的等待中逐渐恢复了清晰思路,慢慢回忆起康鑫房地产。
那是在文子启加入华东区小团队之前,韩光夏所接下的一个项目。康鑫为上海市近十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众多房地产有限公司之一,业内评价其颇具背景,资金丰厚,一举建成裕龙大厦、天虹商贸城和多处住宅圈。
康鑫房地产与东方旭升的生意往来,始于冯总与康鑫总经理的相熟关系。在冯总的授意下,韩光夏与康鑫的总经理顺利洽谈并签订了合作协议,成功让东方旭升旗下代理商进驻住宅小区,包揽了小区电视电话及网络业务。
几年来,东方旭升与康鑫的合作进展一帆风顺,基本达到了独占业务的合作关系。
一阵急促的铃乐。
文子启慌忙拿过手机接听,“老孙,光夏他怎样了?”
孙建成在电话那头急切吼道:“出大事儿!”
二十三:
文子启整晚未曾睡多少。
阖了眼,断断续续地浅眠,破碎的梦,转瞬又醒。
仿佛有一挂寒冷而沉重的冰棱压在胸口,抵在心腔——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
凌晨的黑暗房间中,他索性张开眼帘,呆呆地望向阳台。
白绿格子图案的布帘没拉密实,露出一道缝。天际的色彩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次演变,从夜幕的漆黑,迂缓褪变为黎明的鱼肚白。
工程师的手悄然绞紧了薄薄的单被。
孙建成的声音犹然响在耳畔——“康鑫的部门负责人被抓了!韩老大还被关着!说什么‘嫌疑人有可能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串供’,要先拘留,压根儿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放出来!”
光夏他……还在拘留中。
他这一晚过得怎样?
一定很糟。
他遭遇飞来横祸,我却在千里以外。
回上海,我要回上海,文子启心想。
隔壁床窸窣地响了一下。
沈逸薪睡醒,睁开眼,一侧头看见文子启正呆呆望着阳台。
“昨晚没睡好?”沈逸薪掀了薄棉被起身,坐到文子启床边,前倾身躯去抚摸他的额头,目光落在他乌青的眼底。
“逸薪……”文子启的视线移到沈逸薪脸上,“我要回上海。”
沈逸薪微微直了身子,手没离开,依然摸着文子启的头,“是你想回上海,还是你要回上海?”
“要回去。”文子启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明白他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沈逸薪轻轻说,忽而转变为严肃神情,续道:“子启,你是否有考虑过,你现在适合回上海吗?”
文子启一怔,犹豫几秒后坦诚回答:“没有……我光顾着想光夏了。”
“冯总交给你的任务,是留守在这里,直到工程款交付完成——你不认为你在动身之前,应当先向冯总征求意见吗?”沈逸薪的严厉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这次留守厂区,是你新任主管职位以来,从领导手中接到的第一项任务——你应当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
文子启的眼睫颤抖了一下,整个人陷入沮丧的沉默中。
沈逸薪顿一顿,语气缓和下来,“经侦那边,当他们觉得有必要向你询问证词的时候,自会通知你的。倘若牵涉了无辜的人,自会有证据证明清白。”
阳台外,灼金的夏阳开始普照大地,驱散晨早的清凉,炎热渐起。蝉开始聒噪嘶鸣,一声一声拉得长长,声嘶力竭。文子启继续沉默,心凉似秋。
“子启,你现在回上海总部,根本帮不上忙。况且,如果你离开兰州,厂子又出事了,岂不是造成更多损失?”
文子启咬一咬唇,原本清澈澄明的瞳仁凝聚了哀伤和空洞的迷茫,变得黯淡如雨雾天空,“难道我只能任由光夏被关在拘留所,而自己待在甘肃,置身事外么?”
“既然你相信他是无辜的,”沈逸薪说,“那么也应该相信他自会安全无事。”
文子启颓然叹气,手肘撑着床,准备起身。
这时沈逸薪俯下`身,搂住清瘦的工程师,将他抱着坐起,胸口紧贴自己的胸膛。
文子启将这一举动理解为同伴间的安慰,没有抗拒。他的颈脖微微扬起,好让下巴能搭在对方的宽平肩膀上,目光投向布帘缝隙间的外方天际。
旭日高升,天光大亮。
光夏,我和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云破日出?
在沈逸薪的建议和半拉半扯下,文子启离开招待所的苦闷房间,在厂区内散步。
晴空高远,万里碧蓝如洗,偶尔有白鸽振翅飞过。
两人不知不觉逛到后门附近的高墙旁。
沈逸薪轻轻拍一拍文子启的背,“你瞧。”
文子启抬首。
一株牵牛缠绕着沿墙伫立的电灯杆,旋转而上,锲而不舍地攀爬到了灯杆顶端。高高枝头上一朵牵牛花粲然盛放,紫蓝的花朵无声静立于湛碧的天空之下,画面美得孤独而坚强。
“我们前几日来的时候,似乎只是矮矮的一小根绿色的茎,绕着杆子绕了几圈,没有见到这花……”工程师回忆。
“嗯,不过几天功夫,就攀得这么高,还开花了。”沈逸薪笑道,“生命力真强。”
是啊,区区植物,都有如此生生不息、顽强坚韧的生命力——仿佛受到这一份勃勃生机的触动与鼓励,文子启不自觉停步,缄默地注视着那紫蓝牵牛花。
而他身边的人注视着他。
两人慢腾腾走回招待所的路上,沈逸薪接到了秦总从上海总部打来的电话。
沈逸薪与之交谈几句,面上表情变化不大,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星诧异之色。挂了电话后,“子启,秦总让我立即销假,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上海总部参与筹办夏季高新科技展。先前负责主题演讲的是Shine,现在他不能出席,改由我负责。”
韩光夏和沈逸薪是公司里销售业绩遥遥领先的两大元帅,能代表公司做主题演讲的销售人员非他们莫属。文子启点一点头,“那要立即订飞机票了。”
沈逸薪拿着手机,迟豫着没动作,目光流露出几分清浅的担忧,“我这么一走,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没事的……”工程师淡淡苦笑,心想对方大概是在担心自己被闹事的施工队逮到了,或一下子头脑发热飞回上海找光夏,“我会好好待在工厂区里的。”
沈逸薪看着文子启,停顿了一小会儿,才重新点几下黑莓触屏,拨通订票热线。
由于今日内的飞往上海的航班票已售罄,沈逸薪订到的是明日一早的票。
夜晚的招待所,文子启一边等待孙建成的电话,一边望着沈逸薪收拾衣服。
为了通风,阳台门敞开着,几只趋光的小青虫飞入双人房内,围绕着日光灯管左右飞舞。灯光下,沈逸薪将衣裤折叠成方块状,动作一丝不苟,边角整齐平顺,然后一件一件放入他的皮尔卡丹拉杆皮箱。
“逸薪,你叠得好认真,像学校军训时叠的豆腐块。”
“习惯了。”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轻快地笑了笑,“我以前住在一位老牧师的家里,他人很温和,只对两项事情特严格。一是用餐前的祈祷,二是衣服裤子的叠放。工作之后,我也觉得衬衫西服应该叠得方方正正——有笔直的折痕,会显得很直挺干练,有利形象。”
文子启好奇,“……你以前和一位老牧师一起住?”
“嗯。他信仰基督教。”
“不和自己家人住吗?”
沈逸薪手上动作一顿,低低地说:“……不。”
文子启还想继续问,但孙建成来电话了。
“小文童鞋啊,我这边好歹忙完了,能喘口气给你捎个电话。”孙建成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疲惫,犹如粗糙的砂纸,“韩老大他还没放出来。我今儿白天已经到处拜托人,瞧瞧能不能有啥内部消息,可至少要明后天消息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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