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与甜道,“没什麽,叫──”他看一下乐浩胸口名牌,“──乐浩再单做一份粥。”
那人即刻说,“我来吧,乐浩刚来不熟手。”
咸与甜看他一眼,淡淡道,“一份粥而已,这个也不熟手,他怎麽做厨师?”
这话听起来奇怪,不知道是在训谁,那师傅讷讷地,只得笑笑走开。
单做,这一定是什麽特殊的客人了。乐浩琢磨一会儿,去取了料来动手,不一会儿端出一份嫩滑爽腴的鸡粥,配上两小碟子卤豆干和糟毛豆,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他招呼服务生,将东西送出去。
2
扰扰攘攘的,还没歇多久,又到午餐时分,外头菜单渐渐递进来。乐浩刚来,只能打下手,又忙又累又不出活儿,正埋头收拾几尾鱼时,听得旁边两个厨师低声嘀咕,“……不知道哪里来的贵客,口刁成这样,特地知会说是要清淡,给他清淡了去,又抱怨咱们是贩燕窝的……”
另一个厨师不解,“菜里哪有燕窝?”
乐浩想一会儿,抿著嘴低头笑,这是谁?说话这麽刻薄。
正忙乱间,外头有人叫他出去听内线电话。乐浩出去拿起,对方口气夹著不爽快,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说,“乐浩,把你早上那粥再做一份叫人送来。”
乐浩一呆,眨眨眼,立即反应过来,有些想笑,问,“连著两顿粥,吃得饱吗?”
咸与甜不说话,在那头长出气。
乐浩心里明白,这家度假酒店,沾了地方的光儿,论风景论游乐是出名的,有这一项就把其他缺点遮掩过去不少。客人很多时玩高兴了,就不太在乎,大不了外头吃就是了,不少小馆子反而名噪一时。
他想一想,说,“不然再加个点心吧。”
对面人已经冷静下来,说,“加一道点心和一道菜,别再给我弄出抹布味儿来。”
喝!乐浩一凛,敢情他是在这儿上火呢。
厨房间说大不大,也是军阀割据,连个炒勺油瓶都几乎有姓氏。乐浩不理别人侧目,自管自安安静静去料理东西,主厨大约也接到经理电话,虽然面色有些不豫,却一声不吭。待烧好的菜端出去,乐浩便又回去干自己的杂活儿。
他上早班,到忙乱告一段落,便自去淋浴换衣,准备回家。
走到後面的花园酒吧,吧台里的小服务生一看见他便叫,“喂喂,你是不是乐浩?”
乐浩转头迷惑地看他,那服务生连连招手,“快回来,咸经理找你。”乐浩莫名其妙走过去,问,“怎麽打到这里来?”
服务生笑,“电话哪里都打遍了,说谁看到你就赶紧拦著你。”
咦?
“……叫你赶紧去他办公室。”
什麽事这麽急?乐浩先想到那个嘴刁的客人,不是又有什麽新花样吧?还是嫌中午的菜不好?可是都这麽半天了,现在才发作。纳闷归纳闷,他还是一步不停往经理办公室走。敲敲门,里头有人答,“请进。”乐浩推门进去,咸与甜从桌子後头站起来,还没等开口,旁边已经有人问,“中午的菜是你做的?”
乐浩转头,一位头发略有些斑白的老人正站在那里眯眼瞧他,看上去已经有点年纪了,却身板笔直,精神矍烁。
乐浩点点头。
“你……姓乐?”
再点头。
“乐宝原,你可认识?”
乐浩一怔,“……我父亲,叫乐宝原。”
老头儿睁大眼看他,一拍手,“啊呀,我就说麽,中午那个白笋你用了甜酱是不是?旁的厨子没这麽做的,我就吃过一次,就是你父亲做的。”
乐浩愣愣地看著他。
老头儿一张脸笑成菊花,“阿宝的儿子都这麽大啦?哎呀呀,这个家夥,搬家也不打招呼,再回来想吃吃他的手艺居然找不到人!你父亲现在在哪里?你也学了他的手艺啊?不错不错……”
“呃,”乐浩有点歉然地看著他,“我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老头儿僵住,“……什麽?”
“已经,已经去世十年了。”
老头儿满脸的笑顿时褪光,惊讶中有点不太相信的神气,然後浮上一丝痛惜来,喃喃道,“怎麽会?”
咸与甜看出乐浩的无措,走过来扶住老人,小声说,“爸,你坐下慢慢跟乐浩聊。”又转头对乐浩苦笑,“这是我父亲,他中午吃了你的菜,就一直奇怪,琢磨半天,非要叫你来。我还当他吃对了胃口,所以想找你回来加个班……”
乐浩只余点头的份儿,他也满心的好奇。他的手艺确实是父亲给打下的基础,这老人以前吃过父亲做的菜,居然十几年还能分辨出那个滋味儿来,真是难以想像。
“想当年……”许久,咸老伯才慢慢平静下来,眼里还有些哀色,“我在福瑞楼吃阿宝的菜,惊为天人,他那时候是福瑞楼的主厨,一道全壳甲鱼,多少人慕名而来。阿宝烧菜,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取巧,多平淡的材料照样能出鲜,难得啊难得……”
乐浩笑,“可是後来人家说我父亲的菜上不了台面,撤换了他。”
“哎哎,有眼无珠啊!”老头儿痛心疾首,“我那个时候就请阿宝出来做,他的手艺一定技压四方,可是他不肯啊!那时候你爷爷好像还在,他就说家有老人不远行,可惜啊……”
“咸伯伯也开饭店啊?”
“是啊,我那时在英国开中餐馆,还在美食协会任职,那一年国内也想办协会,所以请了些人来,就是这样才认识你父亲,我们那是以吃结交啊,你父亲後来叫我大哥,炒私房菜给我吃,你那道白笋哪,他可没在外头做过的!”
乐浩听的稀奇,“咦,我都不知道。”
“你那时候小嘛,我想想……”老头儿望著天算,“我回来的时候,你大概是两岁,今年你21,是不是?”
乐浩直点头,“伯伯好记性。”
“你做生日的时候我也去的呀,就在你家请的客,你父亲烧菜,你母亲抱著你玩儿,我们都逗你,捻你的耳朵,你这里有颗红痣呀,跟你母亲一模一样,都漂亮。──你母亲现在可好?”
乐浩听到这里,抿抿唇,“……我母亲去得更早,我四岁的时候她就生病去世了。”
老头儿张口结舌,半天才“哎呀”一声。
3
乐浩不记得父亲提起过咸伯伯。他记得自从母亲过世,父亲便一直很沈默,即使後来同闵泯妈妈再婚,也还是少言寡语的。但是咸伯伯记忆里的父亲完全不同,似乎是个年轻开朗,爱说爱笑的青年。他们那时关系一定不错,咸伯伯甚至记得乐家用来待客的粗陶茶壶底上刻的是篆体“乐乐陶陶”四个字,因为乐浩母亲姓陶。
“岁月如流水啊……”老咸感慨万千,同乐浩说,“能再见到你,这是缘份哪,你这孩子也吃了不少的苦吧!”
一句话勾起不知多少心思,乐浩看著老人慈爱的目光,胸口忽然痛一下。想一会儿,浅笑著道,“还好。”
是还好。
乐浩突然想起还在家里的夜狄。
那边厢老咸已经转头去吩咐咸与甜,“阿浩是我故交之子啊,十多年来我一直牵挂,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得天之幸,你可得多多照应……”
咸与甜点头是是是。
老咸还在说,“他如今父母都不在了,无依无靠,我同阿宝是兄弟,他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你也得把他当兄弟,你大了几岁,那就是哥哥……”
老人家有点太热心肠,这兄弟哪是强迫认的。但是咸与甜照样恭恭敬敬回答是是是,抽空还朝乐浩微微一笑,乐浩顿时有点尴尬。最後还是咸与甜解围,劝自己父亲,“爸,乐浩累了一天,先让他回去休息吧,你又不是马上就要回去。”老头儿这才醒过来,连道好,嘱咐乐浩明天再过来。
咸与甜陪乐浩一起出去,走了一会儿还不离开,乐浩看他一眼,说,“咸伯伯真是热心,十几年前的旧相识还记著。”
咸与甜但笑不语。
乐浩也客气地笑,继续说,“老人家念旧,咸经理可别当真。”
咸与甜看他一眼,目光有点讶异,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
“你父亲可不是旧相识,你年纪真的小,完全不记得了,他们的交情可不一般。只可惜隔得远了,後来我家有些变故,你们又搬了家,这才断了音信的。小时候我叫你父亲阿宝叔叔,叫你小耗子弟弟的。”
乐浩睁大眼睛,茫然,“你见过我?”
咸与甜笑,“自然见过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大门口,乐浩还在匪夷所思,忽然被一个人拖住大叫,“……浩浩!”两人一起转头,乐浩一怔之下,眼珠子几乎掉出来。
他看到谭夜狄。
看到夜狄当然不是什麽新鲜事,但夜狄此时穿的却是酒店门童服饰,而且还满脸兴奋。乐浩说话都不利索,“……你,你在这里……干什麽?”
夜狄得意洋洋,“我找到工作!可以跟你一起!”
乐浩嘴巴大张,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反应过来,有点恼怒,放低了声音,道,“你发什麽神经,居然跑来这里工作,还不赶快回家!”
夜狄被他一说,满腔的欢喜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有点委屈,“我想跟你一起啊,我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他们说招人,还说我条件好,立刻就可以上班……”
这榆木脑袋!乐浩明知一时半会儿跟他说不清,只得忍著气问,“你上到什麽时候?”
夜狄想一想,“说是先上一个连班,我早来了,大概要到明天上午下班。”
乐浩皱眉,新来的怎会上连班,摆明欺负人,这酒店看来风气不好。咸与甜也听出来了,问,“怎麽这麽排班?”又转头问乐浩,“是你朋友?不然我去同他们主管说说。”
乐浩没好气,“他不是我朋友!”
咸与甜一愣。
夜狄垮下脸去,一双眼睛含冤带露,眨巴眨巴,神态极其可怜。
乐浩吁口气,冷冷道,“你愿意做就做吧!”说完甩头便走。
咸与甜急忙跟上去,忍不住回头多看夜狄两眼。
……条件好……是不错!混血儿似的,十分英俊,眼珠子似乎都不是纯黑,轮廓很深,尤其那身材,穿上门童制服更加挺拔帅气。
乐浩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原本还想著买点菜回来烧给那家夥,这些天他也著实没吃好,自己上班不理他,他就饱一顿饥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