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几杯水,顾云声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好一些,他盯着还在忙碌不停的江天,翻了个身,立刻听到骨头咯吱作响的怪声音。江天还没来得及说话,顾云声先笑起来,笑完又犯困,迷迷登登将睡未睡之际,眼皮感到四下暗了,知道是江天关了灯。他忍不住牵动嘴角,自顾自嘀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嗯?”
顾云声不肯再说,很快又睡着了。
他再一次醒来,天色透亮,听不见雨声,江天也不在了。顾云声盯着窗子透过来的光,泛着点灰的光线柔软地落在另一张空着的床上,床铺收拾得整齐,几乎看不出人睡过的痕迹。顾云声想到江天小时候就晓得把自己的床叠得一丝褶皱也没有,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牵动哪一片筋骨,疼得他龇牙咧嘴趴在床上,面部的表情倒是很生动滑稽。
睡了这足足大半天,一些疼痛消失了,但又有别的新的疼痛浮起来,好在挣扎一下,还是能坐起来的。起身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顾云声看着这一路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一一上好药,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
毕竟是年轻的身体,吃饱喝足,再好好睡上几天,顾云声又恢复了精神。江天一直没问他为什么过来,人前也没有拆穿“姑姑的儿子”的说法,更没有问他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走。
顾云声住了下来。
白天他去看江天工作,看他怎么和同学老师一起测绘古建筑,江天工作起来总是格外专注,画图的时候垂目凝眉,绝不有丝毫分神;他的手劲瘦,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很平整,留有墨水的痕迹;拿尺的姿势很标准,一丝不苟,可能比一般的专业建筑师还规范些,画出来的图几乎不用如何修改就能直接勾墨。
如果人太多,顾云声就不看他工作了,一个人在庙里逛来逛去,看南宋留下的佛像宝相庄严而优美,淹没在尘灰深处的壁画上的飞天和菩萨衣袂飘飞,藏经阁前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的石钵,直径足有一人高,浮雕着云水天马麒麟,僧人们蓄水养了荷花,和寺门口的品种还不一样。他渐渐从中得出趣味,有一天中午趁江天撑不住趴在桌上打盹,用水笔在他手上涂抹一番,亏得江天醒来一时不查,带去和同学会合,赢得赞叹若干,才留意手背上画着一个童子,端坐在莲花座上,装饰用的曼陀罗花蔓一径蜿蜒到手腕。江天看这个童子好生面熟,想不出究竟是谁,晚上回去问,顾云声躺在床头悠哉悠哉看着从江天同学那里借来的杂书,撇撇嘴笑说:“哪咤呗。”
“好好在我手上画哪吒做什么?”
“没什么,看到荷花开了,就画了。要是你不趴着睡,搞不好我会直接画到脸上去。”
说完没忍住,笑了;江天也笑,这些天来笼罩在二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的情绪,似乎也就淡去一些。
自从江天手上多了个哪吒,他那同行的七八个同学之间对于顾云声的议论,也多了起来。之前只是说有个俊美的表弟,千辛万苦徒步几十里受暴雨肆虐的山路来探望他是否周全。待到相处几天,发现顾云声性格讨喜,和谁都能谈得来,他们工作的时候从不多嘴,闲暇时又很活泼。以至于到后来男生都对江天开玩笑说不知道他家里是不是还有个表妹,女生含蓄一些,只是要顾云声也帮她在手上留幅画——其中种种小情绪是不需点破的,工作起来能把佛像白描得活灵活现的科班生,哪个不是生花妙手?
寺庙里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就愈发显得夜晚漫长。江天从早到晚总有做不完的事,但到了庙里打过止板,四下俱静,两个人总是会聊一聊。自从上大学,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生活在一起,顾云声就和江天说上次去T市是没提到的北方的生活,他自己的交际圈,乱七八糟的琐事,江天就一边听,一边瞄几眼他的专业书,在合适的时候,送去一个属于“友人”或是“兄弟”的笑容。
水灾还没完全过去,日子继续慢悠悠的过,偶尔有几个小时的天晴,顾云声眯着眼看着阳光下的江天,忍不住会想,哪怕都是伪装,但只要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16.A-9
不知何时起,风扑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大了起来,声音挤进门窗的缝隙,像号哭的夜鬼。何彩担忧地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又看,频繁的动作让顾云声和江天都觉察到了,两个人趁着她和黄达衡一起剖柚子的时候交换了一下眼神,江天点点头,顾云声会意,开口说:“你们别忙了,我看这个天要下大雨,我们还是先走一步。”
“就是看到下雨才留你们多坐一下,要是走到一半打雷闪电就不好了。不然坐下来打两圈牌吧,打起牌来时间就过得快了。”何彩一边看天色一边说。
江天插话:“这里秋天的雨怎么个下法你们都是知道的,还是趁着雨没下下来先走。要打牌有的是机会,改天找个周末打一样的。”
既然两个人都开了口,主人家也不好再留了。何彩把他们送到家门口,再由黄达衡送到车边上,又简短地寒暄了一番,这才离开。告别的时候天边已经响起隐约的雷声,果然车子一开出T大的校门,一道白闪闪的电光划开沉沉夜色,伴着轰鸣的雷声,暴雨应声而下。
这样的天气之下,车速自然而然慢了下来,雨点打下来的噼里啪啦声坐在车里都听得有些心惊肉跳。最初顾云声还开玩笑说下次一定不买日本车了,钢板这么单薄,后来察觉到江天面有疲色,也就安静下来。
车到目的地之后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江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道谢兼道别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顾云声这时忽然笑着说:“这么大的雨,车也不好开,请我上去坐一下吧。”
此时此刻,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江天看了看他,点头了。
江天住在小区的高层,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江天说:“是学校的房子,最近手上事情多,没时间打扫,乱得很。”
顾云声笑了笑,笑声在狭窄的空间反复回荡:“你不是有整理癖吗,能乱到哪里去。不要谦虚了。”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很新也很讲究,大概是请的专门的装修公司,风格介于住家和宾馆之间,看起来总是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协调感。
进门之后江天就让顾云声随便坐,自己去冰箱里找茶叶。在这个间隙里,顾云声并不着急坐,而是在客厅里四处溜达,还不小心往两间房子里开着门的那一间里瞄了一眼,是个工作间兼健身房。转过一圈后他才慢慢坐到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各种杂志、论文、参考书和文件整整齐齐垒成高高几叠,空出一小块几面放着纸笔和烟灰缸。
他看得入神,好久才听见江天在厨房里叫他:“喝什么茶?”
“我随你,不太浓就行。”
话音刚落听见厨房里好一番动作,过了一会儿,江天才端着一套东西走出来。走过来才看清楚是茶具,并不成套,但只只看起来都很讲究,搭配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顾云声挑眉:“真不赖嘛,日子过得很舒服啊。”
“难得而已。带过来就没用过,放得都积了一层灰。喝碧螺春吧,淡,这是黄达衡送的茶,难得今天你来,正好喝完。”
顾云声看他手脚利落地摆放茶具,又给水壶通电,用温水清洗茶杯,在客厅和厨房周旋不停,坐着半天没舍得站起来,直到江天察觉他注视的目光也转过头来,他才飞快地转开目光,指着书堆中一本说:“能看吗?”
“当然。”
顾云声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杂志,这本杂志大概江天最近也在看,随便一翻开就是一篇将日本一座寺庙的维修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做了各种记号。那报告是英文的,顾云声看不下去,就一页页地翻看上面的附图。
“水还要烧一会儿。”江天忽然走过来,坐到沙发的另一侧,看见顾云声手上的杂志,就很自然地凑过来,“这个工程主要是运用旧工艺来进行维修,目前第一期工程已经完工了,你看这个柱子和檐角……”
他说到自己的专业,迅速地投入起来,坐近之后伸手在附图上指点。这本是他熟悉的一切,这个话题让他自在,但不知何时起,他发现一切已经改变了:譬如说他不知道几时顾云声握住了他搁在杂志上的手腕,对方的手冰冷却潮湿,像海藻一样缠上来,轻而易举地困住自己;在这个有点莫名的比喻闪过脑海的一刻,顾云声已经靠过来,另一只手压住江天一侧的肩膀,微微眯眼睛凝望了一瞬,神情还是空白的,就猝然吻下去。
在漫长的别离之后,这个吻已经很陌生了。在磕磕碰碰寻找对方嘴唇位置的同时,却又都像傻了一样忘记放松僵硬的肢体。顾云声蛮横地低下头的时候,他本以为会有什么回忆喷薄而出,谁知道事到临头,记忆和表情一样空白。
他越贴越近,整个人几乎都要倒过去,一只腿勾住江天的小腿,脚踩着脚,另一只腿则跨在江天腿上,挑衅一样分开江天的双膝,是一个坚定的诱惑和侵略兼而有之的姿势。他也觉得这一刻自己疯了,但是偏偏无可抑制,用尽一切力量拧住江天的肩勾住他的脖子,强迫他转过脸来正视自己,或者至少是回应这个吻。
然而顾云声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败。江天的确是在回应这个吻,但也仅此而已。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得要僵硬了,对方却无动于衷,好像这个肉体是他人的。这个认知让顾云声迅速地冷却下来,他停下所有的动作,慢慢松开抓住江天手腕的手,静默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而快速地摸了摸他的鬓角。这时之前一直在耳边环绕的心跳声呼吸声乃至血液即将燃烧沸腾的声音都神奇地瞬间消失,转而清晰起来的是,雨点敲打玻璃窗的簌簌声响和热水将要烧开的声音。
他站起来,平静地说:“看来今天的茶喝不了了,改天吧。”
房间里没人说话,他也并不执着那一声道别,就这么离开了。
顾云声堵着一口气冲到车边,才发现把钥匙和包都留在了江天家。摸了摸口袋,没钱,抬头看了一眼,灯还亮着。他冷笑了一下,掏出手机想随便一个有车的朋友打个电话,急忙的脚步声就从身后传了过来。
“顾云声!”
明知十之八九会是江天,顾云声还是手一个哆嗦地挂断电话。回头着意摆出若无其事地样子,只等他把钥匙交还给他。
谁知道江天手上空空如也。
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夜色里也看不见江天的脸,只见他停住,还不等顾云声反应,又猛地几个大步子赶上来,毫无预兆地用力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