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脸抓住对手痛脚坚决打击决不手软的样子,江天还是笑,觉得到底是慢慢开始回归原样了。
顾云声说得正得意,留意到江天一脸“敌不动我不动”的镇定模样,顿觉无趣,把手里的相框又摆了回去,问:“是不是去买点菜?明天爸妈就回来了。”
“接了他们再买吧。现在都几点了。”江天还是懒洋洋地窝在床上不肯动。
不过被这张照片一提醒,顾云声忽然心血来潮,把收在书橱抽屉里的老照片找了出来,也躺在床上和江天一起胡乱翻看。
那个时候的老相册只粘照片的四个角,翻着翻着还有一些纷纷扬扬地从相册里滑出来,落得两个人一身都是。但也懒得收拾,继续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后翻。偶尔江天会说一句“哦,这张我家好像也有”,或是“你是不是穿过这身衣服去我家和外公下棋玩啊,小姨好像照下来了,还是彩色的”,他们好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在这空白的十年之前,他们是这样紧密地联系着,相互陪伴一同成长;在相识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以至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记忆和人生的一部分,不分彼此,又见证着彼此。
于是他们有过心无芥蒂无所不谈的年岁、小心翼翼互相试探的年岁、因爱和嫉妒分隔开的年岁、走到如今,似乎一切又走回了一个圆——道路的终点,竟然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起点。
那一天他们吃完晚饭很早就睡下了,也很快地睡熟了。这一觉漫长而甘美,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江天差点错过手机的闹铃。他爬起来换好衣服,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一脸熟睡地盘踞在那床玫瑰红的棉被里的顾云声,还是坐到床边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起来了。”
被子里的人很不甘心地蠕动一下:“……你先把鲜肉馅的汤圆煮上,就起来了。”
大概猜出了他正做着什么好梦。江天不由失笑,还是说:“快起来,我们去接爸妈,一起过元宵。”
番外 滴答
耳边朦朦胧胧有雨声。
江天依稀想起昨天贪图一点凉意,熬夜时任由窗子开着,没想到居然下了雨。他本想睡醒了再说,脸在胳膊上不耐烦地一个辗转,猛地记起画了一晚的图纸还在桌上,这下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一下子又坐了起来。
可真的醒来,他并不是伏在京都的老宿舍那张靠窗的书桌上,眼前也不是那棵半边枯死半边欣欣的大樱树,甚至之前听见的雨声也不过是个此时看来甜美无比的幻觉——那是输液的点滴声,只是病房里太静,而他又太累,于是连这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在梦里连绵成雨声了。
他低下头,之前的一点动静并没有吵醒外婆。止痛片让她睡得很熟,雪白的头发衬着皱纹纵横的脸,神情却是安详的,看上去漂亮极了,这让他忍不住想凑过去亲亲她。反正四下无人,弟妹和外甥们都不在,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江天忍不住拉着外婆的手,小心避开插入血管的针头。不管到几岁,每一次他离家,外婆总是要牵着他的手送他到不能再送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这双手一直就是老人的手了,可也从来没有像眼前这样,瘦得连每一道筋脉都历历可见。这双手抱过他,背过他,为他穿戴过衣帽,做过饭,修改过别字。出国前的那一晚上,他陪着她坐在灯下给他最后一次打包,打到一半问他,现在也不晓得打电话和发电报哪个更贵了。
当时外公也在,忍不住笑着说,你当还是像以前,连个电话都没有。
她也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那个时候其实都怕收电报。没什么大事,谁舍得发电报。不过你出门不要省钱,电话要多打。
当时的他答应了。但真的出门在外,事情一忙,又哪里记得按时打电话。好在家里的电话总是不变的,接电话的人也不变,不管什么时候挂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到的第一声,总是熟悉的声音。
好像他们一直会在那里。
江天开了半晚上的车,想着想着,又俯下身去,趴在床头,倒像是一夕间时光更迭,他又变回个少年,高烧住院,外婆守在他的床前,听他问,外婆,我也会死吗?
小天不怕,要死也是外婆先死。
他嚎啕大哭,拉着她的手说:我不要你死。我陪你死。我妈死没人陪着,你死了,我要陪你。
那时候她大笑他大哭,如今果真诸事更迭,她在梦中微微含笑,他却是在病床前无语泪流了。
四下静而暖,渐渐的他又睡着了,耳旁还是这样一声声滴答不绝的点滴声,这声响不知何时起有了变化,成了无数个长途电话挂断的那一声提示音,又或是京都窗外的半晌夜雨,再或是更早——还没有他的更早,她早早来到电报局,把“母女均安”寄给在异地的外公。
他倒是宁可时间永远停在那么早,没有他,但她还年轻。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正如“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也不过是一句痴人说梦的疯话。
番外 谣言
倘若T大有什么最令人好奇的教职工评比大赛,那么建筑系的江天老师就算不高票夺冠,也一定能稳居前三。
他本身是T大的毕业生,年轻时候成绩优秀,拿到一个机会东渡留学,就在异国一口气念完博士、开始工作、事业小成、又在国内的朋友都以为他就这么安定下来了的时候,忽然回了国。回国之后一不进设计院二不开工作室,而是跑回母校,领了一份教职。
这份教职没做多久,江天当年在日本时独立完成的一个设计在国际上得了奖,这个奖不仅让他没到三十五岁就评上了正教授,更开启了建筑系为期数年、始终在他身旁缭绕不去的议论——起先议论的主题只有一个:且看他到底什么时候走。
确实,别说搞行政的,就连建筑系当初把他招进来的正副系主任们,也都觉得他不过是回母校落落脚,等在国内站稳了,自然就走了。
没想到一年两年三四年过去,眼看着转眼间江天就要满四十、因为工作操劳鬓边都能看见白头发了,他似乎也还是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便又有话,他这样的,就算是系主任也做得,可从没见他在这上面费一点心,莫非是这个位子看不上,要一步登天,直接往校长的位子走么?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传开,系里选负责科研的副主任,江天的票数再次第一,可他也再一次辞掉了。
请辞是当面向学术委员会提的,具体细节外人不得而知。但学校这种随随便便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地方,不久还是传出了一点风声:据说江天请辞的理由是家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学术行政无法兼顾。
这一来管人事的老师就猛的想起来,在江天的档案里,家庭成员一栏上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也从不听他说起家里的事情,怎么临到提拔(而且还是这种顺理成章的提拔),反而竟成了推辞的理由了。
立刻又有好事者拐弯抹角向江天的同事兼师姐何彩打听。何教授为人素来和气,可一听说是江天的私事,立刻摇头:他的事,轮不到我说。
——哦,原来江天人缘坏到连和师姐都没话说的地步了。平时一团和气看不出来呢,还是要到关键时候。
——是不是这两次选副主任,他的票数比黄达恒的都高,又不肯做这个位子,何教授一家觉得失了面子?
——他不做,何教授的男人顺理成章连任,这不是好事吗?
——这让来的,还是丢人吧。
——也是。难怪不愿提。要是我,也不愿意提。
但这种话厉害得过了头,再怎么传,也决计不敢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也就自然无人能够求证,过不了多久,疑虑归疑虑,而几个当事人行事一如故我,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教工有教工的关注点,学生自然也有学生点,按常理来说,两者素来是没什么交集的。但落在江天身上,竟然也难得的有一个,四个字:夫人/师母是谁?
除了黄达恒和何彩这对自学生时期起就认识的朋友,江天在系里和其他同事并不多话。同事之间偶有活动,从不见他带家属出席,早几年有同事有心无心问过,也从未得到回答,反正档案上至今未婚。他忙,兼之性子板正,尽管事业蒸蒸日上,可随着年岁越大,反而越没人敢给他介绍对象,到了学生那里,尽管无数女学生们有着无穷的热情和勇气,旁敲侧击者层出不穷,但落在江天身上,竟然硬给他的严师之威给压住了。
然而在闲言一事上,于私事的热情总是远远胜过公事:不愿晋升、不管行政顶多就是一句恃才傲物野心可畏,但到了一定的年纪始终孤身一人,得到的评价那就复杂得多了。往好了传,能得到一句曾经沧海,赚得一点陌生人的眼泪;往坏里说,有什么不能成家的隐疾,也是未可知呀……
不比那些有关晋升的传言,这些私事的传言,永远天生长了脚,又难以避免地,教当事人听见个一鳞半爪。总之当一天饭桌上,传言里早已交恶的黄达恒夫妇和江天顾云声坐在一起终于说起这些个关于江天的段子时,只有顾云声一人格外一本正经,对着恨不得笑成一团的朋友说:“大概是林语堂还是哪位夫子说过,有些人呢总是这样:你要是诸事都顺,万一家中着火,那合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反而是一路不顺的,真到墙倒房塌的一天,能主动来帮忙,真心实意收到几声关切。所以要我说,宁可他被当做后者,说两句就说两句吧。少不了一块肉。”
听到这里,江天轻轻动了一下嘴角,居然笑了。
但是也是托“江太太”这句吉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为何,业界学界大名鼎鼎的江天教授,在很多学生和后辈们看来,始终一个事业有成而家庭无望的伶仃工作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