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大学毕业了,他如愿在T市找到工作。工作开始之前回了家,也不敢去找江天,连问一句他是不是回来了都不敢。大抵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对答案的期冀太高,胆子反而小了。
回家没几天,江天上门来找他。比上次见到他,江天总算是长了点肉,气色好多了。但是顾云声一看到江天的神情,心瞬间沉了下去,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留学的事情定下来了?”
“嗯。”江天点头。
顾云声大脑一片空白,等待多日却等来最怕听到的结果,还来得这么干脆,登时想也不想一拳挥过去。江天也没想到顾云声就这么动了手,没让开,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趔趄着往后一倒,还是胡乱挥手间抓住顾云声家的房门,才没有摔下去。
“滚蛋!一个多月连个信也没有现在说走就走,你还来干嘛!”顾云声粗着嗓子一吼,声音在整个楼道里盘桓。
江天脸上被打中的地方立刻就落了痕迹。这一下顾云声手下没留情,打得他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他摇了摇头,脸也沉下来了:“你发神经了?”
顾云声上前一步用力把他往楼梯边上推:“发神经也不关你的事情。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家门口堵着!”
江天看顾云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发白,也着急了,一把抓住楼梯,说:“我刚放下系里面的电话就过来找你商量了,名单定的是我但还没定走不走呢。”
顾云声一愣,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垂着手呆呆站着,半晌没接上话。江天等他脸上的血色退下去一些,心知这下冷静点了,才又说:“你看我都被你打出鼻血了,要我滚也行,至少借你家水池给我洗个脸。”
后来江天不仅进来洗了脸,还顺便止了血,坐在顾家沙发上,和顾云声一人一听可乐,坐着发呆。
顾云声每隔三五秒就瞥一眼江天的脸,每看一次,愧疚之意就涌上来一点,几乎要把这个人都埋起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顾云声觉得怎么还是该自己先表个态:“喂,你还痛不痛。”
江天把可乐贴在脸上,希望这样回去的时候脸不会肿得太不像话。他觑一眼顾云声,淡淡说:“你今天吃了炸药吗。”
顾云声本来想说“谁要你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但仔细一想,没听清楚话就怒急攻心先动手的好像是自己。他脸上一热,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通知你要走的事情。”
江天转过脸来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最初的名单定的是别人,但是最初被推荐的师兄肝出了问题,体检没通过,陆老师就向叶院长推荐了我……遇贵人了吧,大概。”
说完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又说:“这件事情外公有点别扭。口风里是还希望我留在国内算了。”
“那是,要是我和日本人打了半辈子仗差点丢了命,我也不想我孙子去日本念书。国仇家狠嘛。”
江天听着他的口气,忍不住笑了,伸手揽过顾云声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边拖。顾云声消极地抵抗了一下,还是很配合地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一把打开像摸狗一样揉着自己头发的手后,顾云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要去多久?”
“先交换过去一年,然后快则两年,慢的话三四年也应该回来了。”江天思索一下,缓慢而笃定地说。
“回来”两个字听得顾云声心里一跳,又有点恍惚,说:“机会难得,放过挺可惜的。想去就去呗。别让自己后悔。”三五年,总是很快的。说完顾云声又在心里补上一句。
江天微笑:“外公老觉得我去了受到资本主义腐蚀就再不会回来了。”
顾云声侧过头目光一些,也笑:“那你回来不回来?”
“当然是要回来的。家里人都在呢。”说完顿了一下,看着顾云声说,“你不是也在吗。”
顾云声一愣,忽然站起来,跨坐在江天腿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额头抵住额头,才绽开一个笑容,慢腾腾地说:“那可说不好。我可能哪天想不开,跑去美利坚为美帝国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去了……”
剩下的话没说完,就被两个人慢慢一起吃进了肚子里。
一吻终了气息都有点不稳,顾云声看着江天的眼睛,又去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只手还勾搭着江天的颈子,另一只手则熟门熟路地滑到他衬衣的下摆里,接着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妈打牌去了,不到十点回不来……我想你都想得发慌了。”
……
过不久江天留学的事情就定下来了。对此顾云声没再说什么,心里想顶多当作两个人再分隔两地读四年书,再说江天假期总要回来一趟看老人,何况自己工作了赚了钱也能去看他。这样想多了,分别在即的酸楚也就淡去了。
两个人会常常腻在一起,像是要把之前分隔两地的时间补回来。出去玩,一起看朋友,更多的时间是做爱。年轻的身体,两情相悦,没办法不甜蜜美好。江天家常年有人,大多数时间是在顾云声家,要不然就去找一个小旅馆,离家越远越好。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渴求对方的身体,可能也不甚明白那和欲望形影不离的欢喜究竟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好像这样就能建立起一种不需要言语的纽带,维系住彼此,然后在即将面临的分离里让回忆更真切一些。
江天有的时候会出门,顾云声知道他多半是去忙签证的事情了,不去问,江天想说也不听,回来还是该干嘛干嘛。就这样,在这载沉载浮般过着的日子里,江天动身的日期,一眨眼间,就近在眼前了。
21.B-10
后来好几年里,顾云声每一次想起江天出国前两个人最后坐在一起吃的那顿饭,都会后悔,是不是那天装病到底不去就好了。不在场,不听到那番话,他就永远没那该死的内疚感,装傻到底,怎么也让自己好过一点。
但事实是,他不仅去了,吃了饭,喝了江天外公的酒,还把话放在心上了。
那是江天出发去日本的前三天。江天忽然打电话过来,说他外公要顾云声也去家里吃饭。这事本来也寻常,在老人眼里这两个人就像是兄弟一样,如今毕业的毕业,留学的留学,怎么也该聚一聚。
顾云声还记得那天江天外公拿出了藏了二十多年的茅台,据说是江天出生那年老下属送来的礼物。分三个杯子倒了,两个大的三两的玻璃杯,那是给江天和顾云声的;还有一个一口抿的小酒杯,才一个指节深。
那天是江天外婆给他们倒的酒,酒刚一倒进杯子里,香味就飘了出来。这酒香闻得人都醺醺然欲醉,顾云声本来因为江天要走了,心情低落得很,闻到这阵香味都给莫名振作起来一点,偏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江天,果然江天也在看他,还轻声说:“你到时候少喝一点,你这家伙有点贪杯。”
顾云声冲他送去一个微笑。还不待他说什么,坐在上首的江天外公说话了:“今天请你们两个人来喝酒,就是想庆祝一下,我们看着你们两个小的长大,从小学到中学,进了大学,现在云声连大学也毕业了,一个要去留学,一个也找到好工作,都很有出息……”
他举起杯子,江天和顾云声也跟着举杯碰了一下。顾云声看着倒得满满的酒,深深闷了一口,一阵辣意就顺着喉咙系数落入腹中,胃部暖暖地燃烧起来,热度又在同时飞快地上窜到脸颊。
“云声。”老人转过脸来,直视着顾云声说,“以前一直是社会养育你们,你们也过了二十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都是衣食无忧。现在你毕业了,也有了工作,就是你回报你的父母和这个社会的时候了。接下来的三四十年,每一天都不见得好过,可能会有说不出想不到的苦处,但是人到这个世上,就是在吃苦,以前有你爷娘护着,将来就轮到你去护你爷娘了。”
他说得很慢,还是带着那种顾云声听了二十年之后已经变得很亲切的口音。他不知道是酒,还是这番话本身打动了他,顾云声有点动情地说:“谢谢江爷爷。我敬您。”
说话间杯子又空了三分之一。江天外公也干了一小杯,又说:“你和江天一起长大,从小互相照顾,我们看你也和自家孩子没两样。你要去工作了,爷爷送你一句话。”
“您说。”
“‘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也没什么,你随便听听就是,觉得迂腐,就当是糟老头子的醉话。做事,做人,最难就是问心无愧,最好也是这四个字。云声你这孩子乖巧讨喜得很,来,我们喝酒。”就在顾云声还愣神的当头,江天外公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顾云声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心里还在回味那十四个字,又听老人又对江天说:“江天,你一直跟着你外婆和我长大,你小姨姨夫结婚生了孩子之后也还是把你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疼。所以你虽然从小没了父母,但我们都尽我们有的最好的给你。你也很懂事,没给大人添过麻烦,这次要去留学,也是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虽然是去日本,但学的还是从我们这儿传过来的东西。你妈要是知道,一定会以你为荣。对你嘛,也是有一句话说。”
江天虽然喝了酒,但是并不上脸,安静地等着他外公往下说。他外公这时忽然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好像羞于表达此时的情感似的:“家祭勿忘告乃翁。早点学好,早点回来。要是念书的时候遇到好姑娘,别犹豫,早点把婚结了,早点生孩子。成家立业嘛,你外婆和我不指望两样都看见,总要让我们看见一件吧。”
老人家絮絮说着温暖的家常话,顾云声却觉得手足冰冷,半天才鼓起勇气去看江天。谁知道江天只是低着头,手上一切动作也停下来,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垂着肩膀,在掉眼泪。
没想到他外公一番话说得江天这么大反应,顾云声也有点心酸了。但他知道江天这样死死低着头强撑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不想让他外公外婆看出异样来。
可是他这样装鸵鸟,很快露出了马脚。分分明明落在老人眼里,不肯说破而已。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小天要走了,说什么有的没的不吉利的话。呸掉。”江天外婆拍了一下她家老头子的肩膀,笑眯眯地转头对江天和顾云声说,“他喝了一点酒就废话多。听到不顺耳的就别听。开开心心地活清清白白做人就好。你外公肯定长命百岁,不过啊,他总算也有句话说得没错,你们两个年纪有这么大了,是该考虑找朋友了……小天和云声都这么好,肯定不少姑娘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