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烦躁的赶稿期接到电话,顾云声语气不善。
“你那边怎么了?有人在你家杀猪宰鸡吗?”电话那头传来黄达衡的声音。
“你等一下。”顾云声放下电话,到客厅先把正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摇滚乐演唱会的电视和音响都关了,再回到书房关掉电脑上正在放的歌剧和房间角落里在播新闻的收音机,这才再一次拿起话筒,说,“我在赶剧本。电影公司一直在催,靠听声音找灵感。”
“真的会聋掉。”黄达衡的口气听来并不赞许,“这样的,何彩和我想约你出来吃个饭,今天还是明天,你看着办。”
顾云声瞄一眼一片狼藉的书桌和发出惨淡光芒的电脑,下意识地要拒绝。在犹豫的当口黄达衡已经听出端倪,笑着说:“喂喂,要你出来吃个饭不是这么难吧?这个月都约了好几次了,天天都在赶稿,少一个晚上又怎样?再说你不给我面子就算了,何彩的面子总是要卖一个的。”
“你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再不答应都要罪大恶极了。就今天吧,明天我还约了别人。”
“这才爽快嘛。”黄达衡目的达成,约好餐厅和见面时间,才笑呵呵地挂了电话。
他和黄达衡夫妇自大学时候就认识,初到T市发展也受过他们不少关照,算得上顾云声在T市最好的朋友了。所以顾云声早早把自己收拾好,带上上次别人送给他的酒,又专门去订了好大一捧花,提早三十分钟到了餐厅。
还不到晚餐的高峰期,但顾云声这么个人又抱着这么张扬的花往大堂一站,迅速引来众多年轻女性那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从食客要招待生皆有。对此顾云声素来很淡定,只顾着用手机回邮件,再偶尔拿余光瞥一眼前面领他去包厢的服务生。
落座没两分钟黄达衡与何彩也到了。顾云声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站起来笑说:“何彩,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孕妇。”
何彩微笑着接过花,也接过顾云声的恭维,说:“现在知道要嘴巴甜了,约你吃个饭还三催四请,你看你多忙,我们多闲。”
顾云声连连告饶,好在何彩也是有心调侃,气氛登时轻松不少。再次落座开始点菜,眼见何彩点一个黄达衡驳回一个,顾云声忍不住偷笑。何彩柳眉倒竖:“我不吃还不能点嘛,顾云声吃就是了。来,服务员,我们还要两瓶五粮液,高度的……”
黄达衡一把拉住她扬起来的手,皱着脸陪笑:“我不喝酒的,你又不能喝,云声还要开车回去,你这是点给谁喝?”
“当然是我和顾云声来喝,你到时候只管开车。”
席间风向顿时转向。几分钟前还很有权威感的黄达衡变得笨拙起来,有点习以为常又有点手足无措。见状何彩挑一挑眉,指着他对顾云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他有多啰嗦,吃不能吃,动不好动,难得出来吃一顿饭吧,这个也不让吃那个也不要点,肚子里这个活了,我先死了……”
眼看何彩半是抱怨半是光火,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插话,无言地实践着“孕妇最大”这一指导准则。等她说够了,顾云声轻轻说一声“刚才这位女士点的菜都上,后面点的叉掉”,黄达衡则默默倒了杯水推过去。
何彩左瞄瞄右看看,终于忍俊不禁,一招手,叫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那个鲈鱼还是清蒸吧,然后再加个木耳菜,少点味精。”
饭桌旁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何彩和孩子。这育儿之事顾云声其实一无经验二无兴趣,只是就着和朋友聚餐的乐趣,听他们说些工作生活上的近况。黄达衡与何彩说的种种,和顾云声的工作圈子毫无关系,他乐得听他们闲聊,还时不时会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有时都能把他们给问楞住。
“……看样子你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嘛。”黄达衡打趣。
何彩本来在慢腾腾对付鱼,偶然瞥到正对她的电视在播的节目,开口招呼服务员把静音打开。顾云声和黄达衡聊得正起劲,被骤响的电视声音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黄达衡听了几句,就笑了,指着电视屏幕说:“这个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院有不少人都在这个项目里。如果不是何彩怀孕,花园的景观复原就是她来做了。”
说的果然是一个月前顾云声在电视上看到的有关清安寺的维修的专题报道。
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放下筷子,再不交谈,静静地看电视。随着城市的扩张,这原本在郊外的庙宇已经离城区的范围越来越近。近年来T市发展神速,寸土寸金,使得这座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庙宇周围本属于庙产的土地早已被各个开发商尽可能地蚕食殆尽,只剩下围墙里的建筑群、因为在围墙内才维持下来的一点菜地和两亩茶园、和庙前一个只能作为景观用的小公园,突兀又坚强地竖立在林立的新兴水泥森林深处。
寺庙的大殿和藏经阁是保存完整的早明建筑,天王殿和两旁的配殿虽然多有翻修,但延传至今,也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天灾人祸,早已是朱栏黯淡彩绘蒙尘,更有些建筑成了危房,苦苦支撑着。
顾云声当年初到T市,曾经独自去过清安寺,那也是这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看着电视中一个个镜头,几乎可说是全然陌生的。但看到这里,他偏头去看了看身边的何彩,何彩则看着黄达衡,黄达衡察觉之后同样朝她送去一个微笑。于是一切变得轻柔恍惚起来,而顾云声知道,就在刚才,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个地方。
还是何彩率先打破这微妙的静默:“片子做得挺好,这工程在国家和市里都立了项,三五年间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对了,顾云声,正好想起件事要问你,我听人传江天要回来,有没有这回事?”
顾云声正在给杯子里倒酒,何彩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眼,很镇静恳切地摇头:“他回来做什么?你怎么问我?”
“当然是参与清安寺的整修啊。我一直听说我们学校和市里都在争取他回来。”何彩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他表弟吗,回国总会先告诉家里人吧?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
顾云声牵动嘴角,扯起一个勉强可是说是笑容的冷淡的弧线,所幸神情依然很真诚:“我最近忙着赶本子,没和家里联系。再说他要是真的回来,搞不好先联系你们,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一声呢。”
这话乍听起来很顺,细想总不是那么回事。黄达衡和何彩悄悄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又都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顾云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再顺手不过地继续倒的时候,何彩拉住他:“顾云声,一个人也能喝半斤,可以了吧?”
顾云声面色如常毫无醉态,反而笑着说:“你明明是最能喝的,应该晓得自斟自饮的乐趣。再说还剩小半瓶,浪费了多可惜。”
何彩想了想,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喝掉,和顾云声的杯子放平,拿过酒瓶来倒酒,两个杯子,倒满正好瓶子也空了。见顾云声微微诧异地盯着她,何彩也是笑笑:“忽然想起来今年还没喝你喝过酒,来一杯吧。”
顾云声依旧盯住她,脸上的诧异收了起来,换做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那就还是下次喝过吧。喝你们家的满月酒。这杯先欠着。”
告别时顾云声坚决谢绝黄达衡要送他回去的提议,独自坐上了往相反方向走的出租车。上车之后他闻到某种气息,就像大雨过后泥土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潮湿的味道。他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城市的光害已经越发严重,天空被映得火红,没有月亮,更不要说奢想看见星星。顾云声觉得口渴,他叫住司机,要他在下一个路口调头,他需要再喝一杯。
酒吧里的酒气和烟味还是无法掩盖掉他一直能感觉的潮湿气息,顾云声坐到吧台边上,点了一杯酒,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他并不怎么抽烟,现在口袋里甚至连个打火机也没有,所谓烟,此时无非是个欲擒故纵的道具而已。
果然他刚刚衔上烟,刚刚开口向酒保借火柴,就有打火机先一步殷勤地送到眼前。借着吧台黯淡的灯光和那一点摇摆不明的火光,顾云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酒精让所有景象跟着火光慢慢跳动,包括身边男人的脸,他垂下眼帘缓缓笑了,凑过去,拉过那只手,点燃了嘴边的烟。
那个味道一直都在,仿佛无形的面纱罩住他的头脸,从他离开酒吧、再离开宾馆、一直到家。一进门顾云声无可控制地摔倒在沙发上,水汽浓郁起来。
模模糊糊地他看见电视屏幕上一杠杠的彩条,写着“再见”二字。他就像现在几点了怎么还是他小时候见过的画面啊。嘴里慢慢泛出甜味,大概是糖。在甜味里他慢慢地漂浮起来,走在一条看得见河的道路上,和别人讨论一道微积分题目。夕阳西下,河边许多人钓鱼,他们走得太近了,一只鱼钩还勾住同伴的衣袖,顾云声就大笑着替他取下来。
后来走过一座气派的大房子面前,牌子在反光下看不清字,也许是银行。门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却配着一双鲜艳闪光的高跟鞋。她头上的铁闸缓缓落下,她却一无所知,眺望着远处的河面。
顾云声看着她,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急得汗都要出来,手里的考卷被攥得不成样子。忽然,他身边的人大喊,“阿姨,你往前来!”
那个女人以一种怪异的敏捷往前一跳,铁门轰然落地。
他一惊,扭头。
他看见江天的脸,被夕阳的光芒曲曲折折地照亮了。
3.B-1
江天和顾云声从小一起玩到大。
那个时候顾云声跟父母住在南方某个城市某报社的院子里,江天则随着外公外婆,住在隔壁的市委大院。从顾云声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市委院子的小花园,江天的外公家,就在小花园后面的那栋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楼里。
他们认识得很偶然。
那天只有五岁大的顾云声跟着小伙伴们去隔壁院子玩,目的地是市委大院的小花园里的人工池塘和假山。春天的末梢,花还没开尽,芭蕉芽尚未完全舒展开,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气,池塘里有的是螺蛳、蝌蚪和刚刚孵化出来一群群的小鱼,最是合适小孩玩闹。顾云声跟着同伴爬了山捞了鱼,沿着长满苔藓滑溜溜的池壁摸起螺蛳装在专门带来的空玻璃瓶子里,甚至还晓得摘一朵紫色的花戴在同来的小姑娘头上。不知不觉就太阳就从最晒背的两点滑到了漫天都是火烧云的五点。所有人都累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水渍泥渍和其他可疑的痕迹心满意足地坐在葡萄架下吃荷包里的水果硬糖和其他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