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粲竟不再坚持,依言站起来,趁着顾云声没力气,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和林况道了别,低着头乖乖走了。
青年那高挑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云声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林况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看他,不以为然:“都吃错药了,这种就是该骂死,看他还敢不敢。你也是,不让这小鬼死心,将来够你看的。”
“能不能死心又不在我。”顾云声总算能坐起来了,“这个你最清楚不是嘛。”
坐起来才看到林况大衣下摆露出来的睡裤,知道肯定是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叫了林况的名字,然后明粲就把林况从床上拉起来。他连忙说:“真是对不住你,半夜还把你折腾过来……几点了?我现在醒了,能出院吗?”
“四点半。在这里睡一晚吧,明早再走。你也是疯了,打了戒酒硫还敢和他们去酒吧。你以为就你自己最清楚最明白,就能不湿鞋?吃苦头了吧。”
“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我干嘛告诉他们,给人看笑话吗。”顾云声冷淡地说,“本来想走的,后来缠得太紧了,脱身不了,也是计划外的。不过林况,你也知道,外面玩久了,就算你想就地脱身,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也不会像割麦子一样,刀一下去就交割得一清二白。我只当在还这几年的浪荡债。”
“去你妈的还债。”林况皱起眉,“你就欠你自己的……”
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两个人的交谈。顾云声听到是自己的手机铃,就请林况帮他拿了电话来。陌生的号码好长一串,他心里有谱,抬头对林况笑笑:“我这边有个非接不可的电话。今天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欠你良多,大恩不言谢,等我出去再联系你,你也赶快回去睡吧。”
林况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句“命就一条,几十年好歹都能过去,你好自为之”,看顾云声已经按下了通话钮,默默叹了口气,退出去关上了病房的门。
顾云声顺手关上灯,躺回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一些,语气愉快一些:“打查房电话来了?”
“颁奖仪式结束了,刚回房间,想着给你打个电话……”江天起先还是兴冲冲的,语调里满是笑意,后来听到顾云声这句话玩笑话,愣了一下,才冒出一句,“我刚刚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怎么,难不成真的给我查到了?”
口气虽然是漫不经心的满是亲昵的调笑,顾云声听在心里,几个念头一转,立刻说得一点破绽不露,勾起笑容来接话,“啊呀,就这么给捉到了……不开玩笑了,我晚上在赶稿,拔了电话线,睡前忘记装上了。”
“下次记得把手机也关了,这样就一点马脚都没了。”江天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
“怎么,要我爬起来把电话线再接回去,等你再打过来?”顾云声故意说。
“神经啊。玩笑一句还当真了。是我太高兴了,电话通了才想起时差的事。不过还是给抓到一条,又熬夜了?”
顾云声翻了个身,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接话说:“没,两点上床的,睡了一会儿了。颁奖是怎样的?瑞士天气好吗?你住在哪里?”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听得江天无声地笑,又一一回答:“仪式很简单,领了证书奖杯,开酒会直到刚才。天气倒是还好,酒店在湖边上,阳台出来正对着雪山……呵,原来今天是满月。”
听他这样说,顾云声也心里一动,挣扎着跳下床拉开了窗帘。他控制不了力量,跳下地咚得一响,人先摔了个跟头,电话那边的江天却不知道,还笑:“你听你把地板踩得砰砰响,楼下邻居要上来敲门的。”
打开窗,初冬黎明前夕那冷冽的空气迎面而来,深色的天空上,云层正飞快地前行,月亮暂时被遮住了,只能看见冰冷的月晕,投下更冰冷的光芒。
顾云声不由得想江天此时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月亮。他只听到江天沉默了一刻,开了一个突兀的头:“其实,我小时候很怕看到山。现在喝了酒再看看,山顶上都是雪,也挺好的,倒比前面黑黢黢一片的湖水好多了。”
“嗯?”
顾云声想了想,不记得江天几时说过这件事。那边似乎也是在思考措辞,过了一阵子才继续说下去:“我妈是搞地质的。他们告诉我说我妈在我两岁那年进深山考察,遇上泥石流,没回来……你哪儿生的?”
“好像是妇幼保健院吧。不都该在那儿生吗?”顾云声没想到江天会说起这个,心里跟着堵住了,半天才接过话头。
“我是人民医院生的。听说生了我第二天我妈早上醒过来,从病床上坐起来,一眼望见清晨的江面,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说的是他们老家的地方,顾云声一听就很熟悉。医院就在江边,北门正对沿江大道,他们小时候河道还很宽广,常常由顾云声爸爸带着下到江水里去游泳。
“……江天,你怎么了?”
江天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镇定,并不低沉,话说得并不快,大概是因为一边说一边回忆的缘故。他平静地继续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发现都没和人说过,其实应该说一说的。”
他的确说得太少,做得太多。顾云声恍恍惚惚地想,声音不知不觉地柔和起来:“那你说。我这边可冷,等我回床上去。”这时云层都掠过去了,月亮出来,明晃晃的,又安静又温柔。
“你知道吗,当年我去日本之前外公送了两样东西给我。”
“哦?是什么?”顾云声唇边滑过一个笑容,问。
“一个弹头,和渡江战役的纪念章。他当年在南方打游击,摸日本人的岗哨,吃了冷枪子,被同去的战士抢回来,子弹嵌在颧骨上,在乡下躺了三个月才捡回来的命。”
顾云声一愣,笑开了:“真是不寻常。怎么,你外公是希望你时时刻刻不忘国耻,然后一定不对日本生眷恋之心啊。”
“这不就回来了吗。”
顾云声轻轻叹一口气:“是啊。”
“嗯,先和你说一声,到时候下了飞机我准备先回家一趟,奖杯什么的先给外公外婆看看。”
“好,那是应该的。”
“不会太久,三两天工夫就回来。”说到这里江天停了一下,又在顾云声隐约要生出点不安时开了口,“小姨那边我会推掉。”
顾云声起先不肯说话,江天也不催他,说完就静了下来。电话传来那头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顾云声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声音哑了:“拖不过去的。”
“能拖过去的。一年两年,三年五载,然后是一辈子,总是能拖过去的。”江天的声音坚定冷静得可怕,顾云声听着,蓦地觉得心酸,又想笑,心里拼命骂自己神经病,拿手机的手一直打抖,不知道要说什么。
后来江天的语气又犹豫了,有点小心翼翼的:“……那你怎么说?”
“我是做好了和你过一辈子的打算,也准备好了你随时说要走。”
这答案模棱两可,顾云声说完不由得有些后悔,最大的鱼饵明明就在前面,自己却像懦夫一样退缩了。江天听他这样说,却说:“我想和你说件事,我也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绕口令一样的话并没有让顾云声笑出来。
“我当年给你打过两个电话。”
“我知道。”顾云声心里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但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冷静,连他自己都惊讶了。
“嗯。”
说到这里已经是尽头,无话可说,也不必去说,还能再说什么呢?解释,道歉,抑或是回想当年的种种细节,在经过这不可挽回决绝逝去的年光后,或许早已变得苍白而无谓了。顾云声转头望向窗外,那轮圆月正挂在窗子的一角,默默地凝视着他。过去的岁月就像黑色冰凉的潮水,涌过来,淹没过他,留下的记忆就像沙滩上的粗砺石子,每走一步都让他疼痛难忍且不敢回首。一瞬间顾云声想起很多事,包括为什么现在他会躺在病房里而不是自己家里接江天的电话。他以为这些年的思念等待期望灰心孤独自暴自弃等等情绪早已把他烧干了,也从来不曾为了这个流过一滴眼泪,但是就是在这个弥漫着淡淡酒精味的四壁苍白的房间里,他也盯着月亮,觉得泪水爬了自己一脸。
直到那头江天忽然打了个喷嚏,顾云声才意识过来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一方开口了。掩住眼睛,吸一口气,说:“你怎么了?”
“……其实最初是在阳台抽烟,想到了你,就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聊了这么久。”
江天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顾云声几乎觉得就要在这个声音里漂浮起来了。他努力定了定神,平稳着声音说:“进房间吧,出个远门还着凉,都让人笑话。”
江天答应着,接着脚步声也响起来。听着这声音顾云声又说:“江天,我再不喝酒了,你也别抽烟了,咱们一起活到一百一十岁。”
27.A -17
江天回来那天,顾云声特意叮嘱钟点工买了菜再做菜,准备晚上回家吃饭。菜色和口味都交待好,他就去了片场。
今天的计划很松,几场戏场面也很小,顾云声到场的时候只见到执行导演在忙碌。
明粲正好在上戏,对戏对得好好的,发现顾云声来了,眼神一转人一愣,立刻被喊了“卡”。
见状顾云声掉头就往角落里的工作间走,也不管明粲的目光直勾勾地朝自己投来,目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他在房间里待到下午,接到吴蓉的电话,说白翰来了,有一场戏不满意,请他过去商量怎么改,他这才又回到片场里。
几天不见,白翰明显是瘦了,眼底发黑,下巴到鬓边都是淡淡一圈青色,一看就是没好好收拾自己。脸色不好,神情更差,嘴巴死死抿着,嘴角边就留下深刻而扭曲的纹路。平时这么知道修饰的人,现在上身穿一件皱得要成腌菜的深紫色衬衣,带一条黑色的围巾,愈发是显得面色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