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人,两男一女,在院子的西北角,靠近殿堂的阶基,站得稍远的一个在照相,另外两个人则在根据他说的做笔记。这等光线下看清那几个人的面孔已经很困难了,顾云声尽量不动声色地走近一点,对方似乎在全力工作,并没有发觉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或是即使发现了,也没有余裕分出半分注意力。直到顾云声近到都能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孩子手腕上的金镯子,那三个人才像是忽然被打搅了,几乎在同时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过脸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优美,顾云声没有理会。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从十步之内的三个人身上滑过,又最终落在年纪最长的一个人身上。对方也在看着他,并且毫无迟疑地开了口:“顾云声,是你。”
顾云声却想,他没有第一眼认出江天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他们都喝醉了,不说话,仰面朝天直着眼睛,漆黑的天空全是星星,冰冷的,仿佛随时都会倾砸下来,而他们就在下一刻化作齑粉。
那时顾云声记得自己手脚僵硬,脖子也僵硬,大抵是酒精在身体里肆虐。也记得自己每隔五分钟就扭过头看江天一次,他尤其记得黑暗中江天侧脸的轮廓,离他那么近,清晰得刺目。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甚至不会稍有淡忘。
最初涌现的繁乱的念头迅速沉淀,顾云声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是个何等糟糕的开场白,又是个何等拙劣的借口,好似自己真的无缘无故来又和江天萍水相逢一般。说完之后顾云声猛地想到。但是江天似乎没有多想,笑了笑,走近几步:“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你没怎么变。怎么戴上眼镜了?”
说话间他已经收起相机。顾云声看着他,没敢说是自己起来手抖,戴不上隐形眼镜了。只接话说:“你倒是变了,第一眼都没认出来。要不是你喊我的名字,恐怕还不敢认了。”
顾云声记忆中的江天还停留在他们大三的那个暑假,那时的江天又高又瘦,稍微有一点年轻人身上常见的驼背。他留平头,喜欢穿浅色的衣服,眼睛明亮目光锐利却很温暖,不擅与人泛泛而交,是一个英俊而惜言的年轻人。
但是现在的他却变了,好像还长高了,后来顾云声转念一想,原来是不驼背了。头发长了一点,面部的线条柔和一些,连带着眉眼都柔和了,只有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老。他穿着风衣,看得见里面穿着深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看起来像个下班的律师。
江天摇摇头,沉默了一刻;顾云声也跟着沉默,但又不舍得让沉默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既然见到了,一起吃个饭吧,我猜想你很忙,就不拉你喝酒了。”
江天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一男一女。这下顾云声也看清了,都还很年轻,大抵是学生,于是他又说:“是T大分给你的学生吧?不如一起去吃饭吧,我有车,吃完饭可以送你们回学校——如果你们还要回去的话。”
那个女孩子一直盯着他,似乎有话想说。顾云声装作没看见,只是看着江天,一动也不动,固执地等待着一个答复。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忐忑不安,连耳边都在无声地轰鸣。他生怕被拒绝,哪怕是诚意的婉拒。
可是江天微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5.A-4
周末的位置比平时难找,顾云声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在熟悉的馆子订到一个小包间。路上很顺畅,几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到了,只来得及听江天向他介绍跟着他的两个人,一个叫秦海一个叫周芹,都是T大硕博连读的学生,被T大派给江天做秘书和助手,也跟着一起做研究。
谈话一直到餐桌上还在继续,只是这时话题终于如愿转到江天身上。顾云声问他:“说起来到底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回来的。每年打电话去你家拜年,都要听你外婆抱怨说你不肯回来。”
“也不是不回来。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且手上课题一个接一个,自然就拖下来了。而且没想到,一晃眼就十多年了。”江天看着顾云声给他续茶,轻轻倒了声谢,接着说下去,“学校是早和我联系了,我也一直在犹豫,日本的古建筑主要是唐式营造,这个项目是明清的,和我的研究方向差别比较大,回来只凑个人头也没什么意思。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但面对的人是顾云声,还是让他慢慢把话说出来了:“一个月前小姨给我打了个电话,外公摔到脚住院了。他年纪大了,外婆身体也不太好,我不能一直在外面。”
顾云声虽然在接到黄达衡的电话之后也隐约猜到江天不会这么爽快地只为个维修工程回来,但一听到他外公出了事情,也吓了一跳,忙问:“不要紧吧?摔得厉害不厉害?我两个月前打电话去问候,听爷爷的声音,中气还是很足的。”
江天苦笑:“老人嘛,摔一跤总是麻烦。他也快九十岁的人了,还骑车在院子里逛,结果为冲过来的小孩子让路摔下来,踝骨骨折了。你不要担心,我一下飞机先回的家,去看过他了,除了行动不方便其他都还好。家里有张阿姨,我小姨又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他有力气得很,我去医院看他,他吵着要回家,后来看吵我没用,就和我大谈了一下午的当年皖南事变。”
谈着谈着,起初还有点拘束的顾云声开始放松了。时光的鸿沟似乎对于现在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两个人好像在交谈中回到小时候,那毫无秘密无话不谈的岁月。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相似的生活圈子,虽然渐渐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只要说到属于旧日的一部分,还是迅速地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和合适的应对法子。
顾云声就笑:“那我哪天抽空回去一趟,看看爷爷。几年前我回家过一次,去见过他,都不太说话了,但是脑子很清楚,这么多话,还是你回来了高兴的。这次待多久?是准备就留在T大了吧?”
他话音刚落,立刻察觉到桌子上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江天。顾云声心想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正有点后悔,想着要把这个话题支吾过去,反而是江天无意隐瞒,转向他说:“是想借这个工程回来看看。这里离老家就三四个小时车程,来去又都很方便,如果一切都合适,留在母校当然很好。不然去别的大学或研究院也可以。我不准备再回去了。”
江天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顾云声震得钉在座位半天动静;直到江天颇有些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顾云声才恍然一笑,借夹菜的动作掩饰掉刚才的失态:“你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人吃惊。一声不响地回来,又忽然说不走了。不折不扣的行动派。”说完还朝秦海和周芹笑了笑,仿佛在找寻认同。
最后江天也笑了起来,没有多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这顿饭吃了。吃完顾云声开车送他们回T大,车程的开头气氛稍稍有些沉默,秦海向江天确认第二天的行程,顾云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直到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周芹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闪烁的目光,就问:“周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呃,你是顾云声,那个编剧吗?”
他本以为有什么大事,于是笑了,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点头:“我的确是个编剧,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问的那个。”
周芹的眼睛瞬间亮了,声音因为激动稍稍发抖:“我非常喜欢你写的剧本,以前《四季》播的时候,我集集都追;还有现在在播的《归程》,也很好看。你的台词太棒了,我特别喜欢看你给娱乐台写的那个情景剧,你写的那些集都好玩得不得了!”
闻言江天也微笑着侧过脸来望着顾云声:“对了,今晚一直都是在说我的事情,都忘记了,何彩说你现在是编剧,你不是学软件工程的嘛,怎么跳到这行上了?”
眼看着T大的正门就在眼前了,顾云声把车速放慢,回头问坐在后面的两个学生:“你们住哪里?告诉我怎么走,我对你们学校一点都不熟。我先送你们,再送江老师。”
秦海就给他指路,晚上学校里每条路上都有下晚自习或者出来散步的学生,顾云声的车开得很慢,江天看他在专心开车,也没和他说话。一直等到把两个年轻人都送到宿舍外、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云声才再次开口:“你住哪里?他们的专家楼还是校宾馆?”
“宾馆。”
车子再次启动后顾云声轻声说:“毕业后我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脑报做编辑,做了一年多,有一次到T市看朋友,结果刚住下三四天,他不晓得在外面吃了什么东西,急性盲肠炎住院。他是出情景喜剧写的编剧,每个月都要出几集戏。救护车来了还拉住我的手说截稿期快到了,他手头的几集还没动笔,求我替他先凑个字数。我看他痛得那个鬼样子又可怜兮兮开口了,头脑一热就应承了。后来……那几集收视率不错,电视台来找我,收入比作个编辑好得多,我也喜欢T市,就跳槽,然后混到今天……总之是无心插柳阴错阳差。哦,开过了,你等我倒回去一点。”
江天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说:“昨天我和黄达衡两口子吃饭,他们也说到你……”
顾云声飞快地打断他:“谢谢你至今没有拆穿。”
江天起初错愕,又迅速地若无其事地也打迷一样回话:“十年前我就是同谋了,你不是也没说破吗。”
气氛无可避免地变冷了。顾云声冷淡地想,果然不能只留他们单独相处,更不能踏入早该被彻底忘记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忘记呢,他们本来应该就像兄弟一样。
他低头看表:“时候不早了,你最近也很辛苦,早点休息吧。哪天约黄达衡和何彩出来吃个饭,现在黄达衡伺候何彩,简直比伺候熊猫还用心。看他们这样,也蛮好玩的。”
“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准备晚一点托系里的秘书寄一套古建筑的手办回来。”
“搞不好你送出去了,小孩还没玩到,他们两个人就先兴致勃勃地装上了再搁在柜子上摆起来。”
仔细一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江天笑了;顾云声想想黄达衡与何彩趴在地板上拼模型的样子,也觉得好玩,一起笑过之后顾云声又说:“所以还是不要在小孩还小的时候就刻意地把他往你们的路上引。不然日后学非所用,搞不好才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