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江天的呼吸很均匀,至少不像在做噩梦。顾云声才刚刚安心一点,这时江天却突然重重翻了一个身,翻回来,静了一会儿,又翻过去了。
“江天,没睡着?”
呼吸声瞬间滞了一下,却并没有搭理他;顾云声等了半天,知道他明明醒了又听不到回应,有点担心,爬起来扭开了台灯,但再一回头,江天已经先一步用被子把整个人蒙起来了。
“我没事,你把灯关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虽然在竭力维持着平静,声线却颤抖得厉害;顾云声看见他抓住被子一角的手,指关节白得都在泛青,当下就呆住了。
窗外吹来的风拂动窗帘,顾云声才受惊似的把灯关了。他没有睡回去,凭着刚才那一瞥的记忆去找江天的手,帮他把被子一点点拉开。起先江天还在暗中和他较劲,后来僵持久了,也知道没有开灯,也就慢慢把手松开了。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被倔强地维持着。顾云声听到江天忽然变得又深又重的呼吸声,手就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摸到江天的脸,果然是湿的。
悲痛瞬间战胜震惊,压了过来。顾云声也分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为了江天,还是为了他母亲,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气刹那间被抽空了,要说的话也刹那间被忘记了,他只是垂下肩膀垂下头,
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手。那些眼泪滑过手指,是彻底冰凉的。
8.A-5
《永宁》在秋天的一个黄道吉日正式开拍。早在半个月前把一改再改的剧本扔给白翰的顾云声,毫不迟疑地关掉所有的联系方式,道义上给林况去了一封邮件,就再没通知别人,一个人去南方的海边渡假。
他觉得被这个电影剧本掏空了,于是愈发变本加厉地要补偿回来:每天睡十个小时以上,吃四顿,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看书,在主动出击的同时也很自然地接受别人的邀请。
不必去想下一个工作,足够的睡眠,适当的运动,美食,加上不需要承担责任的性,顾云声觉得自己开始慢慢恢复元气。但不知是不是之前消耗心力过甚,两个礼拜之后他回到T市,见到的每一个熟人都说,“哟,不是听说你蒸发了半个月去渡假吗,怎么看起来还瘦了?”
对此考语顾云声并没放在心上。回来的第二天打电话要找林况,接起电话的却是秘书,还没来得及奇怪,对方先一步告诉他答案,顾云声出去渡假的那个周末,林况就胃出血住院了。
一想也知道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又没注意调养的恶果,顾云声心里暗骂一句蠢货,往医院探病的脚步却一刻也没耽搁。
《永宁》是顾云声和林况合作的第一部片子,但两个人之间的私交却开始得早得多,连林况的秘书和顾云声都很熟悉。所以顾云声两手空空冲进病房,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还在吩咐秘书给这个那个去电话,一点也没客气地开口:“你多工作一点,下次搞不好就急性胃穿孔,再下次还指不定是什么……”
林况苦笑一下,正要解释,他的秘书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顾先生你来得正好,林况是真的不要命了。你都不知道他当时在片场,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吐血,还是褐色的,他那天又穿浅色衣服,所有人都被吓死了。送到医院来吧,说要住院调理,就像这是要他的命,后来还是白导发了一通脾气,总算住下来,但是你看这个病房,根本是把办公室搬过来了嘛,下午四点还要所有的助理和秘书开会呢。”她跟了林况四年,并不像一般的上司和下属,有些话说得毫无顾忌,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干干脆脆。
顾云声含笑在那里听,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谁要你老板是工作狂和强迫症患者。不然笑薇你干脆跳槽吧,我虽然不用不着秘书,但是保证给你介绍一个不爱加班、也不会无缘无故要你加班的老板……”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也在这个房间?”自从顾云声进门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林况忍不住开口了,“云声你何其不义气,空手来探病就算了,怎么还陪着她一起来数落我?”
林况气色很差,但眼睛亮晶晶的,堆满了笑,一无怒气二不威严。顾云声拉过一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收敛了适才那刻意的笑容,说:“你也不要太拼命了。你看才几个礼拜没见,就瘦得只有骨头了。我记得你胃是不好,要注意调养才是。”
林况垂下眼睛:“事情这么多,总要有人做。”
“哦,别人开公司都是花钱请人做事,只有你是自己做老板还恨不得凡是亲历亲为,再说就算老板要做表率,那白翰呢?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场子。”
听见顾云声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自己下属面前评价公司的另一个老板,林况脸上有点不自在,频频往蒋笑薇看去。蒋笑薇也乖觉,察觉到老板的目光,很快找了个借口溜出去。
当病房里只剩下自己和顾云声两个人,林况叹了口气:“我说你能不能少耍一点嘴皮子,不是说写情景剧的编剧反而是最寡言的吗,你倒是做的时间越久越能说了。”
顾云声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学着林况不温不火的口气,替他说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白翰也没闲着,《永宁》一开拍,片场里千头万绪,还不是归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台词都不兴这套托辞了。”
林况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很久才不自然地褪去。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那有什么办法,别人是买卖不成情义在,我们是反的,情义没了,买卖还在。”
股份可以转手,工作可以辞,有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甘心不舍得。顾云声想,但嘴上还是说:“对啊,有你这个菩萨替他善后,他更可以安心做夜叉了。”
林况被这个比喻逗得一笑,摆摆手说:“不跟你胡说了。有事要找你……”
顾云声预感不妙,抬起手做了个虚挡的动作:“要是那片子,免谈。”
林况点头:“就是《永宁》。开拍半个月了,他总是觉得剧本哪里不顺,想找个编剧在片场待着,方便他随时修改剧本……”
“第一,我实在不喜欢坐在片场里,而且和白翰一起改稿的这几次,已经把彼此之间容忍的极限都差不多用尽了;第二,我手头接了别的活。这件事我无能为力,还是请你另寻高明吧。”
林况听完,一时没说话,坐在病床上,也没去看他,看样子倒像在思索什么。顾云声心想刚才把话说绝了,怎么也不该这么去驳一个病人的面子,放缓语气,又说:“这电影一共有三个编剧好几个历史顾问,再找找别人吧。王楚楚和杜凯呢,找过他们没有?”
林况点头,又沉着脸色摇了摇头。顾云声知道林况很开口找他,已经没办法的事情了。
“要不然再去找个新编剧吧。年纪轻的,脾气好有体力……白翰雄心勃勃要拍好片,年轻人虽然会受几个月折磨,但只要能出名,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
“提过,白翰不愿意。”
顾云声心里已经把白翰骂了无数次,然而此时身处病房,被那种特有的冰冷清苦的药味笼罩,一切坚决的话语似乎也很难毫不迟疑地说出口了。特别是在他试图避开林况目光的时候,忽然瞥见他头顶的白发。一想到林况和自己也就是差了个一两岁,顾云声心里一软,一句话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这个差事要多久?不可能跟到杀青吧?”
林况原本已不做指望,这句话传到他耳中,无异于枯木逢春一般。他喜出望外地盯着顾云声,脸上一有光彩,病容就神奇地不见了。顾云声见他这个样子,暗自有点后悔自己的心软,心里咯噔一响:这个工作狂来劲了。
“应该是不用的。进度表在我这里。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一个月就行了。最多两个月,绝对不会拖你。”
去了可就不由你说的了。顾云声皱眉,微弱地顽抗了一下:“去可以,请我不便宜。你已经找人追加投资好几次了吧。”
林况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等我出院了就会有。就算没有新的资金来源,我把房子卖了也不会亏欠你。”
“我信我信。”顾云声连忙说,“那我还要在片场要一间办公室,我不怕吵,有的时候会在那里面赶稿,而且我不陪着他加班。”
林况也一口应承:“这个也没问题。
探个病不到两个小时,顾云声一时不查,就这么活生生自己跳到火海里去了。
他暗自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但看林况现在的样子,又还是厚不下脸皮翻悔。只能僵硬地笑着,陪着又坐了半个小时,直到护士来给林况换输液瓶,才找了个借口先脱身。
“那我先走,你要保重。”
林况正在给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顾云声应承去做驻片场的编剧的事情,忙里匆匆抬了个头:“好,你慢走。云声,这次真的谢谢你。等我出院……”
“好了,少说点这种有的没的的话。你不安心调养,没办法早点出演。”顾云声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维持着僵硬的笑。
“嗯,我会。明天我安排人开车来接你去片场。中午十二点吧,后天开始是每天十点。”
“……”
临到终了,顾云声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当时把剧本定稿后交给老白,他不是也满意了吗?”
林况合起本子,看着他的目光不是没有一点诧异的:“是这样的。他要找古建筑顾问,你T大的那个朋友,黄达衡,向他介绍一个专门搞这个方向的专家,长谈了几次,他不知怎么就改主意了。云声,我听说改动也不是很大,你多多辛苦。”
顾云声有个预感,他这次心软的结果,可能真的会让自己悔不当初。
9.A-6
顾云声在《永宁》片场典型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的:因为有车来接,他会每个隔天的十点准时到片场,在午饭之前跟在白翰身边,据说这是白翰思维最活跃的时间,要随时做好他可能会把导筒丢给副导演、然后冲过来要求修改剧本上的下一场戏的准备;然后顾云声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午餐兼午休,他从来不介意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写另一份电视剧稿,越是人声沸杂,他越是容易抓到灵感;这样就到了下午三四点,游荡回去,以避开白翰喷火的最高峰,并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坐在白翰身边,罔顾身边的一切声音,把上午他“又一次”的心血来潮写成剧本,交给剧务,看着他们分发给每次接到新剧本无一例外面如死灰的演员们,并准备好和白翰新一轮的、大概用“争执”来形容更合适的讨论;倘若如上流程没什么意外,那么这一天顾云声大概可以在八点之前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