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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得无厌 作者:农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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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道:“要不然你来医院一趟?”
    罗普朗关了电话。
    他爷爷躺在藤椅上天天“没劲儿”,似乎说过,他们家一直有这个问题,以前子女生得多,会有一两个得没劲儿的“懒病”。罗锦蓝当初追李诗远,李家同意会不会有这个原因?罗锦兰矮壮敦实,大屁股是“宜男相”,李家急着要给李诗远留后,以后能伺候李诗远。李诗远的儿子如果也有这毛病,他再生儿子伺候自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这懒病也就跟着这条血脉,遗毒下来,潜伏着哪天发作。
    真是亲切的血缘。
    罗普朗趴在方向盘上斜脸看外面。冬天天阴,像床破棉被。公园荒地到处长草,没有人过来。这里是D市的边缘,曾经是市政府规划时的雄心壮志。现在像个美梦刚醒又不甘心的人,卷着破棉被又盹着了。
    罗普朗对着光看自己的手,血管分明,里面血液奔流不息,一路高唱。
    乐经理处理了各种纠纷,回到办公室坐着。夏晴又在微信里审他。她的微信头像是拍的艺术照,笑意盈盈甜美可人,浓缩起来,小得看不清脸上浓重的水彩一样的妆。每一句道理她的笑脸就弹一下,满屏的夏晴在笑,笑得鼻子嘴都动起来,嘁嘁喳喳地嘲弄地看着他。
    夏晴问他窦龙溪人如何,他和他相熟么,熟到什么程度。她责怪他没有长久的规划,胸无大志。现在结婚可以租房子,以后生孩子呢?孩子上学怎么办?攒不下钱来,好的月嫂都上万了。
    乐钟他爸活得很坚强,没人劝他他活得也很坚强。每次生死边缘下病危通知书,下完老头子也活过来了。四百五十块一支的针用得爽朗。还得雇看护,老太婆挑剔,动不动就要辞退人家。本来这种看护就难找,乐钟只好白天上班晚上去看着。乐钟的收入所剩无几。
    夏晴想让他换份工作。他这个职位没什么办法收外快,餐饮业说得好听大头都让顶头的占了,他这个给人打工的不上不下。
    夏晴讲起道理来滔滔不绝,讲满了手机一个屏,手指往下滑半天不到底。然而长久的规划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只能说眼前缺什么。
    缺钱。
    乐钟的办公室装修的假模假式,他一个人坐这么大的空间,感觉像是被剩下的。微信滴滴声简直像在扇他耳光,他就放任它那么响。
    夏晴发了半天微信不见乐钟回,有点生气,手指往上扫,想看是不是他回了自己忽略了。扫了半天,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每一句都是有道理的,要为长久打算的。她觉得哪条都很对,为什么乐钟听不进去?一句不回!她的同学嫁了个年轻的老板,买了个D市最好的社区的别墅住着。她的同学平时教教小孩子钢琴,再不就去逛街买衣服鞋子。公婆都不住在一起,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她最看不起的同学!特长班弹钢琴的,家长们聊起来全部都不屑。然而这世上最能给你迎头痛击的永远是你最看不起的人。最看不起的特长班的女同学,开着四十万的车一个人住着四层楼儿子都五岁了。夏晴被家里催婚。都说她好歹找了个老板级别的人物,自己又是公务员,一天到晚那么寒素,也不结婚。
    结不起婚。
    夏晴看着手机,那边无动于衷,根本没有要回的意思。她眼睛刺痛起来。
    罗普朗瞪着灰白的棉絮一样的天出神,像是入定。他什么都没想。手机铃声拉锯一样把他的空空如也的念头锯断,碎了一地。他接起来,罗锦蓝问他:“你死了?”
    她生气了。她又生气了。罗普朗的不上进让她失望,这是她问候他的方式。这次却歪打正着,没死,不远了。
    罗普朗看车顶:“怎么了妈。”
    罗锦蓝道:“整天整天找不着人。你都晃到哪里去了?给你姥姥送点东西。”
    罗普朗想问她她知不知道李家遗传病的问题。话在嘴里转了几转,吞了下去。
    罗普朗的姥姥八十了。罗锦蓝随她,矮而胖。生了数个子女,胯部非常大。年轻的时候也是要强的人物,现在老了,平和了。像只肥胖温厚的老母鸡,咕咕咕地笑,咕咕咕地说话。
    她盼着罗普朗结婚生子。她已经有很多孙子外孙子,这种期盼只是例行的传统,每次罗普朗去都要被她紧着催。罗普朗小的时候,她希望所有的子女生孙子。罗普朗这些“孙子”们长大了,她把期望改成了所有的孙子们生重孙子。二十年后她侥幸不死,又会逼迫重孙子们接着生重重孙子。天经地义的收集。
    罗普朗被姥姥按在床上,坐着聊天。姥姥所在的小区是罗锦蓝买的二手楼房,老年人多,大多数是穷人,姥姥很有点地位,很是恢复了当年当妇女主任的派头。她跟罗普朗讲起附近一家人,一对贫贱夫妻。两口子合起来月收入没过三千,家里老人要出去给人看孩子。夫妻两个三十多岁生孩子,一举得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没有钱买奶粉,幸而当妈的母乳够足,现在已经满地跑了。当妈的经常犯愁这俩孩子以后要怎么养,很骄傲地宣布自己幸福的烦恼。
    罗普朗姥姥这是在鼓励罗普朗。这种日子的人,都想着生孩子。夫妻两个,双方父母,俩孩子,八个人衣食住行就指着三千块,到底还是把孩子养下来了。
    罗普朗突然冒了一句:“这样的,生孩子做什么?”
    姥姥被罗普朗大逆不道的想法震惊:“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有个后,也不寂寞啊!”
    罗普朗没有跟姥姥顶嘴。为了留个后,为了老了有人伺候,为了不寂寞。
    太正当的理由了。
    从姥姥家出来,罗锦蓝在电话里呼喝他。大约是他又做错什么,她骂得太激动以至于他基本没听清。只有一句,“要死不死的”。罗普朗坐在车里,没有发动,只是神游。罗锦蓝骂痛快了摔了电话,罗普朗果然看见一对双胞胎男孩在玩。黑黑瘦瘦,不胖也不可爱。穿着大人的旧衣服改小的,脏兮兮又不合身。旁边的老太太看着他俩,浑身被贫穷榨得一点油水也没有,像裹着破毛衣的干柴。两个小男孩自得其乐,在地上玩石头,灰头土脸。李博林大概也是这么长的。他也是个“爱情结晶”呢。
    如今这结晶早上卖油条下午卖鞭炮。
    罗普朗看了后视镜一眼,自己去卖油条卖鞭炮,恐怕还卖不过李博林。
    
    第9章
    
    李博林在公路边上蹲了一下午。临近过年,人也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都绷着脸绷着嘴,一点喜气也无。鞭炮没有卖出去几包,倒是有人找来。敦实得像个塞紧了水泥的袋子一般的小平头男人,拿着半包残剩的鞭炮吼叫,简直替剩下的那半包炸完了:“这个破鞭炮!点了几次了没他妈点完!娘的你咒老子明年诸事不顺呐?”
    老戴应付他,并没有证据说明这鞭炮是在他这摊上买的,还有这么多家呢。那男的要退钱,老戴不退,两人意见谈不拢,撕撸起来,那半包鞭炮被砸在老戴头上。李博林心安理得蹲着,看着姓戴的被一拳撂在地上,鼻血长流。老戴大叫:“打人了!报警!”周围摊贩对于他刚才企图祸水东引很不满,只是缩着脖子看。
    老戴半坐在地上抱着那男的腿,要把他摔倒。那男的又踢又打,老戴扳倒他,抡王八拳。两人滚来滚去,那半包鞭炮都碾烂了。周围有叫好的。那男的撕开老戴,怒吼:“麻痹你等着!”转头就跑。这种打架输了的狠话毫无意义,老戴胜利地坐在街上,满脸血,得意自己捍卫了二十五块钱。
    罗锦蓝打电话催罗普朗回家。这个“家”就是罗锦蓝住的地方。罗普朗为了搬出来住费了一番周折,罗锦蓝甚至不准总公司的财务给他发薪水。大集团的高层管理薪水说停就停,罗锦蓝也是彻底不让罗普朗要脸了。要不然,罗普朗也不至于买喷泉花园的房子,八层楼四个叠拼,笑掉大牙。
    罗锦蓝对于罗普朗竭尽全力要跑很绝望。李诗远是她人生中的败绩,污点,她总以为自己不至于连亲生的男人都抓不住。她对罗普朗严丝合缝的亲密赤条条无需羞耻。她对他永无止境地好奇,她渴求知道他所有的事。罗普朗在家时内裤全部收在她的卧室里。
    她是他妈。她翻他的书橱,写字台,甚至垃圾桶。她一直在探险,人类那点挖别人私事的卑劣天性她做得自然而然,他是她儿子,这简直是件再方便不过的事。她开始恐惧,儿子在长大,甚至个子超过她,她有失去他的恐惧。
    罗普朗上学时晚上趴在桌子上苦读,罗锦蓝躺在他身后,认真地盯着他。罗普朗总觉得背后凉,非常凉。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一眨不眨地搜集所有信息。他身后始终躺着一个女人,肥硕的身躯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是罗锦蓝失败婚姻之余的一个消遣。一个方便的,正在生长的男人。愈见英俊,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身边的男人都想逃开她,寂寞在她耳朵眼里叫嚣。女人能放弃生理需求,但无法放弃心理。她们都需要一个雄性的支撑。男人不爱她,没关系。她爱这一个,一辈子也别想摆脱她。她生的他。?
    罗普朗心不在焉。他用手机搜肌无力,越搜越惊心动魄。东倒西歪的病人脸都成了他自己的,他看见自己枯瘦的四肢盘抱着,身上只剩一层皮。
    他手抖了一下。
    窦龙溪打电话来嬉笑:“有个酒局,你来不来。”
    罗普朗疲惫:“什么酒局。”
    窦龙溪从乐钟那里铩羽,也不见丧气。他总是马上就能有好去处:“楚振家认识么,当年D市大开放大招商政府多巴结他,他不回来。现在好了,灰头土脸夹着尾巴回来‘投资’,肥嫩的早被抢光了。超国民待遇也没了。国内没人他又搭不上政府,现在巴着我们家老头子,以为老头子说的算呢,你看看他那嘴脸……”
    窦龙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想把他俩闺女推销给我!不跟我说非跟老头子说,看那意思要搞‘联姻’,妈的笑死我了!
    罗普朗道:“漂亮么。”
    窦龙溪道:“大闺女叫楚灵,英文名叫什么狗屁没听清,二十六,塞牙了都。小闺女楚慧,十七。特别楚灵,劲劲的,你真该来看看!”
    罗普朗道:“十七没成年,你悠着点。”
    窦龙溪是烟嗓,说话时叼着烟,声音在鼻腔共振跟着烟一起出来,像醇厚的酒,阴险地全是后劲:“你自己问问她还是处么?”
    罗普朗笑了一下:“我不跟你理论。我回我妈那里点个卯。今天我帮你挡酒,你不用劝我,放开了喝。”
    窦龙溪一愣:“我还以为你要出家呢,喝个酒扭扭捏捏那个逼样子!今天要买醉?”
    罗普朗长叹:“别提。”
    窦龙溪爽快:“行,哥这里别的没有,酒管够,女人管够。……你要男人也管够!”
    罗普朗喷他:“滚你妈逼。”
    罗普朗发动车,刚想走,手机又响。陌生的号码,里面好几个四。他烦躁地划开,李博林带着哭腔的声音飘出来:“哥你来救救我!”
    手机里很嘈杂,有人在歇斯底里地骂娘。罗普朗蹙眉:“这谁手机?你在哪儿?”
    李博林蹲在桌子底下,另一边激烈肉搏,揪头发咬手背,打得像滑稽戏。不知道谁被抽得满地滚,手机甩出来飞到李博林脚下。李博林记着罗普朗的手机号,拉着长音咧着嘴大叫:“鞭炮那里!”
    走的那个人真去叫人了。老戴被人踩着打,整个鞭炮摊子被掀了,整包鞭炮被人踩来踩去。老戴为了进这些鞭炮烟花下了本,这些鞭炮是他的命,如今他的命被人用脚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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