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的等候 作者:麥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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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紫灵出差一周多了,上周五陈非把工作报告发过去给顾靖扬,周一的时候收到他的回复,邮件很简短,只让他下周还是按照这个格式做报告。看到那封纯中文邮件,陈非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工作报告也是用的中文。这样看来,对方不仅口语了得,阅读和书写都没有什么障碍。陈非对顾靖扬的好感又多了一点点,他认识的ABC也不少,中文说得流利的都很少,更不要说读写。顾靖扬应该为融入这个国家做了很多努力。
CBD新开了一家爵士酒吧,在一个国际连锁的五星级饭店顶楼,酒店是朝阳区最高的一幢摩天大楼,位于顶楼的酒吧也有一个非常匹配的名字:云空。最近酒吧邀请了一个美国相当知名的爵士乐队来做为期一个月的演出,每周五、六、日三天。这个乐队的钢琴手年轻时曾经受过Bill Evans的指点,陈非一直非常欣赏他,没有想到他竟来到了中国。陈非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周的周日上午,这天他一吃完晚饭就搭车往酒店赶。
云空是一个环形,陈非从电梯出来,站在接待处看去过,没有看到任何演出场地。正疑惑,有服务生走过来:“先生几位?”
“就我一个人,你们今晚有爵士演出是吗?”
“是的,演出八点半开始。现在还差……十五分钟。” 服务生抬手看了一下手表。
“那麻烦你帮我找个离演出近一点的位子。”
“好的,这边请。” 服务生很节制地微微弯了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陈非跟着服务生往左手边走,绕了小半圈才看到吧台。吧台旁边热闹非凡,几个穿着西装的黑人手里拿着酒在那里聊天,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钢琴手,正好对方也正看向新进来的客人,陈非很高兴地抬手跟对方打了声招呼。
美国人都是热情友好的个性,几个乐手也都笑着举杯跟他say hi。
“先生请这边走。” 领位的服务生还是保持那个有礼的手势,眼里却带了点与他的动作不相符的轻视。陈非今天穿的是蓝色水洗牛仔裤和黑色长T,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开衫,脚上一双黑色匡威帆布鞋,与酒吧这种声’色’场’所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那个服务生自诩见多识广,看到陈非这样的打扮,第一印象已经判定他是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大学生。现在看到他见到外国乐手那个兴奋劲儿,就更加肯定了这是个乡巴佬。
转过吧台,陈非终于看见那个舞台:一架爵士鼓,一把电吉他,一支double bass,一台Yamaha电子钢琴,还有一支麦克风,地上散乱着一些黑色的电线。熟悉的感觉铺面而来,令陈非觉得很亲切。舞台的地面与酒吧内其它地方不同,大片磨砂玻璃砌起比地面高10公分左右的空地,玻璃下面泛着柔和的灯光,令舞台多了一点迷幻的味道。这片玻璃地上也有两个地方可以容纳观众:正对着舞台的落地窗前面摆着一溜桌椅,角度很好,但是距离有点远。还有舞台侧面紧挨着包厢的深处一排两张长沙发,角度很扭曲,要侧坐才能看表演,但是跟乐队零距离。
“先生坐这里可以吗?” 服务生站在玻璃舞台下面,指着几张小圆桌征询他的意见。
陈非考虑了一下,他指着舞台上面那排沙发:“我坐那边行吗?” 侧着就侧着吧,能够观摩乐手的表演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服务生看向他指的方向,嘴角撇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愿意。
陈非有点疑惑:“我坐那边行吗?” 他又礼貌地问了一次。
“当然可以。” 服务生把他领过去,放下酒水单就离开了。似乎非常肯定他需要很长时间研究那张单子。
陈非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服务生的势利。但是在这样的地方,以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殷勤服侍?他很快撇开心头那一点不快,打开酒水单,直接翻到红酒那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云空名气虽然大,红酒单却显得乏善可陈,种类少,价格高,选酒的手法与其说是高明,不如说是狡猾,要么是知名产区的次等厂牌,要么是知名厂牌的普通年份酒,看着好像挺有份量,其实全是擦边球,在陈非这样的行家看来,这张酒单显然非常缺乏诚意。他又往回翻,看了一下白葡萄酒,同样令人失望。
最后他点了一杯Valpolicella的Corte Giara,这个产区的风味他谈不上特别喜欢,但胜在价格便宜。
以前不喜欢的,不代表以后都不会喜欢。以前不习惯的,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吧。他想着。
乐队的演出却没有让他失望。陈非的位置优越,每个乐手的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钢琴手,看他十指如何在琴键上翻飞,看他如何弹出漂亮的和弦,如何跟鼓手和吉他手互动。虽然酒吧里的大部分客人都在谈笑玩闹,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表演,他们却没有因此而松懈,每个人的solo部分都展现了最高的技巧,几个刁钻的和弦令陈非差点当场就拍手叫好。
一支Cantaloupe Island奏完,喝酒的人三三两两给予稀落的掌声,陈非感到有点难过,作为最有生命力的音乐形态,爵士乐却因为门槛太高而日趋没落,在它的发源地美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在音乐教育相对落后得多的亚洲了。思及此,陈非更加用力鼓掌。
他坐的位置离舞台不过一臂之遥,乐手们早就注意到这位认真的听众,视线相接,陈非大大方方地对他们翘拇指表示赞赏,几位乐手则回他开朗会心的笑容。
接着乐队没有再表演爵士曲目,一个女歌手上来,他们表演了几支经典老歌,有了歌声的加入,观众的注意力才比较被吸引过来。乐手们按谱表演,技巧纯熟、不咸不淡,观众的掌声却明显比刚才大声了。
一节终了,女歌手宣布乐队休息15分钟,走进后台的一个小房间。三个乐手却没有下去喝酒,他们走到陈非旁边坐下。
“What do you play?” 头发花白的鼓手笑着问他。
他问的不是:“Do you play any instrument?” 他直接问的是:“ What do you play。”
“I know you’re a musician, I can see it from your eyes。” 老鼓手很肯定地说。钢琴手和吉他手也笑着看他。
陈非怔了一下,这样的感觉,久违,却熟悉。这就是他所热爱的音乐世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沟通,完全不需要语言。有种柔软的感情侵入了他的心里。
“Piano.” 他说。
“You wanna jam with us?” 吉他手问他。
等陈非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电子钢琴后面。那个钢琴手站在他旁边,鼓励地看着他。
陈非有点局促地环顾了一下酒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酒吧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
酒吧里的客人都被这不寻常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领他进来的那个服务生脸上十分错愕。
陈非看向其他两位乐手,bass手中年大叔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Anything you wanna play.”
陈非被这样的友好感染了,他把手放在琴键上摆好,深呼吸,迅速在脑子里组织好和弦、设定好拍值,然后他轻快地弹了8小节主题,边弹边用眼神征求鼓手和bass手的意见。
陈非不是个鲁莽的人,他选这个曲子,当然是笃定他们会。Chick Korea是爵士的黄金年代到现在依然健在的钢琴名家,在当今的爵士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任何一个keyboard +bass+ drum的组合都必然练过他的这支fusion名曲——Spain。
果然,两人心神领会,冲他笑着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陈非不再客气,一串活泼清脆的音符从他手里干脆地流泻出来。
鼓手老头子和贝斯手交换了一个非常惊讶的眼神,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中国男孩,竟然弹得这样一手正宗的爵士钢琴!
老鼓手定了定神,很快加进来,bass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加进来。没有排练过的三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彼此的脉搏,越来越有默契,尤其是solo的时候,从键盘开始,陈非的即兴再次令两个乐手血液沸腾,他的右手优美流畅,左手却十分有节奏感,隐约可以找到爵士钢琴名家McCoy Tyner的影子。他的即兴句式活泼又不落俗套,在不同调式之间切换自如。
在陈非的调动之下,bass和鼓手的solo也迸发出新的灵感,互动越发精彩。陈非越玩越轻松自在,而在外行人看起来,这个男孩子简直是深不可测,他坐在那里,好像这本来就是他的琴一样,好像这个表演排练了无数次一样,柔软的黑发服帖地垂在额头,在舞台灯光下,他漂亮的杏仁眼里面绽放出令人目炫的光芒。
顾靖扬跟朋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陈非穿着黑色T恤,在灯光下衬得他的脸更加莹白如玉,他的十指流畅地弹着Chick Corea的经典曲目,他时而跟鼓手一唱一和,时而秀一段solo,时而在bass独奏的小句末尾活泼地适时追加几个音符即兴唱和,调动气氛。他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松摆动,这个时候的他,跟办公室里面那个沉闷的大龄打工族判若两人,这个时候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的生命力,自信得耀眼。
一曲结束,所有人都热烈鼓掌,有外国友人甚至站起来大喊“Bravo”。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意外,这支曲子意外地掀起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高`潮。 陈非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过瘾地弹琴了。
陈非站起来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但是他的眼睛里闪耀的光芒显示着他的快乐,他对站在舞台下的钢琴手伸出手,郑重地说:
“Thank you for giving me the chance.”
对方只是笑着看他,五指捏拳掌心向下,伸向他,他意会,五指捏拳,和对方哥俩好地碰了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非走下台,刚要回到自己座位上,却瞥到舞台边站着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他看过去,心里不由得哀叹,果然乐极生悲是至理名言——
正式的细条纹衬衫换成黑色休闲衬衫,扣子开了两颗,袖子依然是随意挽到手肘,西裤换成破洞牛仔裤,气质便完全从社会精英变成了混夜店的贵公子面貌,但那样的气场和长相,见过一次,又怎么会认错?
那个男人站在舞台下面,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侧头不知道跟身边的朋友说了句什么。
陈非略微考虑了两秒钟便走过去,一点没让对方看出他的犹豫:“顾先生,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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