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把自己这一天的观察和他对JP的试探简要地向顾靖扬说了一遍,JP说他不喜欢现在的中国,如果从这里引申的话,与他的行业相关的,盗版问题应该是他最关注的问题之一,毕竟,作为一个叫好又叫座的艺术导演,他要的绝对不只是在电影中表达自己那么简单,艺术与商业的平衡必定是他所擅长也追求的,那么从商业利益的角度来说,他没理由拒绝中国这样大的市场,会影响他决定的,很有可能就是最会影响商业利益的因素。
他说完自己的看法,总结道,“所以我猜测,如果你们在盗版方面有一些比较有建设的解决方式,我想他应该会感兴趣的。”
顾靖扬没有插一句话,他静静地听陈非讲完,然后果断地说:“好,明天我们立刻调整合同草本,我会让他们出两三个方案。”
顾靖扬这么完全信任,陈非反而有点不踏实:“我也只是瞎猜的,要不,等明天我再确认一下他的态度你们再做决定?”
“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加强了某一部分,并不是要做任何修改或者删减,对整个谈判的结果即便没有加分,也不会扣分的。而且……” 顾靖扬顿了一顿,“我相信你,陈非。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陈非的心里暖融融地如温水流淌而过,顾靖扬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透过话筒直接传进了他心里。他处在人生最彷徨的十字路口,对自己的来路去路都是一片迷茫,看不清前路的方向,于是连带否定了过去的自己。然而这时候却有这样一个人,他如此耀眼出色,但他却用欣赏赞叹的眼光注视着自己,肯定地告诉他,无论过往成败、无论未来如何,他曾经走过的路都是有价值的。
陈非站在中国大饭店的门口,虽然是仲春的深夜,空气却已经没有了前阵的料峭寒气,一阵和煦的微风吹过,带着一股慵懒放松的气息,陈非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夏天到了。
第二天的行程一半观光一半商务,上午的时间安排的是实地考察,原本不需要陈非陪同,但是由于前一天的相处融洽,Delphine回酒店之后向顾靖扬转达了JP希望陈非在场的意思,好在陈非的假条递上去之后赵紫灵很爽快地批了,于是这一天上午,陈非陪着JP和GMJ的几个相关主管走了京城几个大的影城,倒真担起了翻译的职责。好笑的是,除了Max以外,其他人竟以为陈非是JP带过来的随行翻译,纷纷向陈非献殷勤刺探情报,而唯一知情的Max不仅不解释,反而推波助澜瞎起哄,弄得陈非很是尴尬,费了一番口舌才解释清楚。
按照JP的意思,工作的时候以效率为先,排场靠后。本来Max还想尽量把午餐前的那一站安排在国贸或者三里屯这样餐厅选择多一些的地方,但是JP坚持午餐不要超过三十分钟,加上他们下午要去颐和园,路线只能从东往西走,于是Max跟陈非商量之后,把午餐定在西单大悦城的大快活港式快餐店,正好在看完首都电影院之后。
Max起先对这个安排很有些忐忑,毕竟对方是名动天下的大导演,对衣食住行的讲究从平时的种种就可以看得出来;何况他们来自于以精致美食著称的法国巴黎。
但陈非与JP沟通过后,再三向他保证不会有问题,Max只好请示顾靖扬,得到的答复是让陈非安排,于是不再犹豫,派两名陪同的员工先下去排队占位,参观完影院便把客人带到6楼的快餐店去。
正是饭店的时间,餐厅里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人知道餐厅里来了一位当今影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JP饶有兴致地观察店里食客的餐点,最后在陈非的建议下点了一份看起来烧味双拼和一杯冻奶茶,地道的港式午餐。Max通过Delphine问他味道如何,他笑眯眯地点头赞好,又补充一句:“Fred推荐的总不会有错。”
Max再转头看陈非,那家伙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叉烧饭,在喧闹的快餐店里优雅得像在米其林餐厅,听到JP的夸赞,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作为回应,眼里没有半点得意,倒仿佛JP的老朋友一般。
Max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像陈非这样让他完全看不出深浅的,真的没有几个。
第二十九章
吃过午饭,他们带JP逛了京城西部,以及GMJ重要合作伙伴之一金逸国际影城的中关村分店,之后把客人送到颐和园。
Max的助手飞快跑过去售票口买回了票,Max把门票递给陈非,郑重地说:“辛苦你了。”
这两天陈非每天从早到晚接待客人,并且帮他们把客人招待得妥妥帖帖的,说不感激是假的,虽然轮不到自己来说这句谢谢。
“别客气,这没什么。”感受到对方的正式,陈非也回答得认真。
加上这一次,陈非总共也只来过两次颐和园,上一次是97年他刚到北京读大学的那年冬天,算起来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时值初夏的皇家园林跟记忆中的印象不太一样,许多地方都已经翻新,连开放观光的院落似乎都不太一样了,只有昆明湖还是那样广阔,冬天湖面冰封如镜,如今烟波淼淼如纹金,湖边垂柳依依,一片江南烟雨的景致,婉约中又另有一种南方园林少见的开阔明朗的美。
他们走到昆明湖边时正是日落时分,湖上荷叶盈盈,水淡风轻,远处夕阳低挂在一座拱桥后,倒映在湖面上,好一派宁静祥和的落日景致。大自然的美和巧夺天工的人造园林之美互相映衬,震慑得有心人无法言语。
他们几人观光原就不是为了到此一游,看到这样的美景,几个人都停下了,也不管前面还有许多景点没看,在附近的回廊找了个最佳观赏点各自休息。
JP一个人站在湖边,面对夕阳,袖手而立。其他三人也不去打扰他,Delphine和陈非各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回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Emeric则拿出他的单反相机四处取景拍照。
相比其他匆匆忙忙走马观花的游园人,他们四个倒显得过于自在悠闲了。
JP踱回来的时候,陈非正指着回廊上十二金钗的图给Delphine讲红楼梦:“这本书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就好比《追忆似水年华》之于西方文学。曹雪芹和普鲁斯特都是最伟大的文学家。”
Delphine有点惭愧:“我连《追忆似水年华》都没通读过呢。”
陈非意识到自己的书生意气又发作了,咳了一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JP道:“这个说法虽然新鲜,仔细一想倒也贴切。”
正在聊天的两个人都惊奇地看向他。
Delphine问:“您也读过《红楼梦》?”
“我读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中国文学,” JP微笑着说,“唐朝的传奇话本,还有四大名著,都精彩的很哪,中国古代人的想像力和浪漫情怀真令我佩服。”
两名听众的脸上都现出赞叹佩服的神色。
“很可惜我不是中国人,无法领略原著的美丽。”
“那您当时怎么不学中文呢?”
JP神秘一笑,脸上竟显出一丝调皮来:“谁说我没学过?”
Delphine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他那么说,嘴巴夸张地张得老大。她跟着JP快七年了,从来没听说过JP会说中文。
眼前的山水似乎勾起了JP某些怀旧的情绪,他眯着眼望向湖面的夕阳:“大概是我的语言天分不好吧,学了两年也学不出什么门道来,怎么也无法体会原文那种‘意在言外’的意境,后来毕了业,忙着找题材、拍电影,就把这些诗情画意丢到脑后去了。”
他看向陈非,又道:“身为一个阅读的中国人是很幸福的一件事,Fred,你很好。”
被对方这样直白地称赞,即使淡定如陈非都有些不好意思,他礼尚往来道:“身为一个巴黎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巴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城市,尤其是冬天的时候。”
“真的吗?为什么?” Delphine好奇地问。这种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多半被当成恭维一笑而过。但是陈非这么说,她却只想知道原因,大概是因为他看上去总是特别真诚的缘故。
“嗯,我走过许多地方,但我总是想念冬天塞纳河岸的风光,灰蓝色的天空上白云层层朵朵,一座一座的桥架在河岸上,视野开阔恢宏,两边的建筑古老华丽,随便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油画一样美丽。我还没有见过哪一个城市能像巴黎这样,既大气又精致。”
陈非露出遥想而怀念的表情。去过冬天的巴黎,就没有人会怀疑印象画派笔下巴黎的天空为何会呈现那样美丽的颜色——不是地中海那种通透的天蓝,不是美西那种饱满的蔚蓝,而是一种介于阴晴之间的朦胧灰蓝,透过漂浮的白云和枯树的枝桠,以诗意的映像落入每个观者的眼。那是陈非最喜欢的季节。
他沉浸在自己的怀想中,落在几个旁观者的眼中,感受各异。
“嗯,我有很多国外的朋友都喜欢巴黎,但从我没听过谁喜欢冬天的巴黎。” Delphine皱了皱鼻子,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在巴黎生活过吗?” 拍完照过来的Emeric也加入聊天。
“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我每个冬天都会在巴黎住两个月。”
“果然呢!” Delphine笑着对Emeric道,“看吧,我赢了。”
看到陈非不解的眼神,Delphine解释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跟Emeric说,听你的法文口音,肯定在巴黎生活过,Emeric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说不一定!” Emeric不服气地反驳。
“Fred,以后有机会的话,冬天你来巴黎找我们喝咖啡,春天我们来找你,你带我们去西湖,看看烟雨中的江南,如何?”
JP望着夕阳下昆明湖闪耀着点点金色波光的辽阔湖面,笑着对陈非说。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身上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气质,寂寥的、沉静的,却又翻滚着浓烈的热情,这热情被他平和的言谈举止掩盖住了,但是当他们谈论到某些事情的时候,却能让有心人很轻易感受到,那是来源于对世界的维度和深度无止境的好奇,对纯粹美的无法停止的追求,和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对人生的洞悉与豁达。
就像他喜欢的冬天的巴黎:沉寂的美丽,空冷的繁华。
对于JP的邀请,陈非倒也不十分当真,但是没人会拒绝这种听起来既像是友好的客套,又像是真诚邀请的话,陈非于是爽快地应下:“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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