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 作者:江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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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夏家的珍宝,我的珍宝!
——夏朴日记
夏殊言踏上站台的时候,正赶上初冬的第一场雪。他放下手中的行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去,在眼前吹出一团淡淡的白色雾气。好冷。他想。然而他又觉得这冷很有格调,并不像南京一味的冻人,而是绵柔的,环绕周身的,仿佛能穿透骨骼的冷。他打了个哆嗦,紧了紧大衣的领口,开始在站外攒动的人头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不多会,一个身穿粗呢大衣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正是夏公馆的司机何宝山。他笼起了双手,朝他大喊一声:“宝山哥!”何宝山仿佛生有雷达,立刻听见了夏殊言的声音,他奋力拨开汹涌的人潮,很快来到他面前,面带欣喜之色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二爷,才多久不见,你可又长高了!”
何宝山今年二十五岁,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不大像司机,反倒像个公司职员。他是夏家奶娘的儿子,从小长在夏公馆,因此与夏家兄弟感情亲厚,像亲人多过像主仆。
夏殊言得了他不露痕迹的吹捧,心中很是得意:“跟我哥比呢?”
何宝山为他撑开长柄伞,又拎起地上的行李,笑道:“我瞧着是比他高了!”
夏殊言口中的哥哥,指的是他堂兄夏正清。夏家是号称江南名门的大家族,但他祖父这一房人丁却很稀薄。夏正清是他伯父夏实的遗腹子,一出生便由他父亲夏朴代为抚养。三年前夏朴去世,夏正清将他从外祖谢家接回,从此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何宝山引着他上了轿车,一路开向位于公共租界的夏公馆。车内比外边暖和,夏殊言摘下了围巾,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放在座位上。他这习惯是跟夏正清学来,练至今日已有□□分火候,何宝山从后视镜里见了,忍不住想笑。
夏殊言毫不理会,眼睛发直的望着窗外。他的心思早不在车上了。
何宝山的声音将他勉强拉了回来:“对了,这会儿家里有客。”
“谁?”
“谢家二爷。”何宝山说,脚下依旧踩着油门。“带着太太和小少爷一块来的,听说是大前天到的上海,今天来过了,明天就回去。”
“二表哥?他来做什么?”夏殊言转动脖子,盯着何宝山的后脑勺发问:“来瞧我的?还是来瞧我哥的?难不成……”他忽然笑了一下,“总不能是来看三表哥的吧?”
谢弘是他娘家表哥,兄弟三人同父异母,关系并不和睦。谢家在南京土生土长,虽然枝繁叶茂,但祖上规矩家业只传嫡长子,因此大部分表哥都要另谋生计。谢家老三谢竞曾在英国留学,前年归国后落脚在上海,夏正清认为喝了洋墨水的和尚更会念经,变聘他来做同盛商贸的经理。
老二谢弘家在南京,又与这个早年出洋的三弟关系疏淡,从未听说有什么往来,自然也不可能专程来上海探望。
果然何宝山大摇其头:“可不,谢三爷这几天没在上海。”
夏殊言哦了一声:“那就是来找我哥的了。你临来时可曾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何宝山道:“不曾。不过他家的小少爷一直吵着要见你。”
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个小小胖胖的身影,嘴角不禁扬起一个笑容:“那咱们快点走!去看他家的团子去!”
夏殊言刚进家门,就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道:“夏家表叔!”一个灰色的团子很快的朝他冲过来,扑通一下抱住了他的大腿,软绵绵的身体不停扭动:“抱抱!要抱抱!”
夏殊言弯腰将他摘下,依言抱在怀里,又伸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谢世安,你再胖下去,我可抱不动你了。”
谢弘的太太慧珍走过来,轻轻在儿子的小脑瓜上拍了拍,笑道:“这孩子,一听说要来上海就直嚷着要见表叔,都四岁的人了还要人抱,也不怕给表叔添麻烦。”
夏殊言笑道:“不麻烦,表哥表嫂千万别跟我见外。我也好久没见世安了……我看看,长高了不少嘛!”
谢世安张开双臂搂住夏殊言的脖子:“世安很听话,每天都有喝牛奶,爸爸说我将来一定比表叔高!”他此言一出,慧珍禁不住掩口笑起来,在一旁与夏正清谈话的谢弘听见了,也笑着回过头来道:“这小东西,嘴巴太碎!”
谢世安不停的眨巴眼睛,混不顾忌三个大人的目光,只对夏殊言道:“表叔亲亲世安好不好?”
夏殊言一笑,在他粉嫩的小脸蛋上蹭了一下。慧珍道:“这孩子,也不嫌害臊!”
谢世安一撅嘴巴:“人家喜欢表叔嘛!”
谢弘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表叔?”
谢世安侧头想了想,回答的极其响亮:“因为表叔最漂亮!”众人听他童言无忌,都笑了起来。
夏殊言悄悄凑在他耳边,道:“那你喜不喜欢那个夏叔叔?”说着偷偷一指夏正清。谢世安顺着他手瞧过去,呆呆的看了几秒,突然红了脸,一头扎进夏殊言怀里,哼哼唧唧的不肯说话。
夏殊言在心里哼了一声,一巴掌打在谢世安的小屁股上,心道:“小坏蛋!不准跟我抢!
谢弘见儿子闹腾的够了,朝身边的太太慧珍使了个颜色,慧珍知他要与夏正清说正事,便将谢世安抱了过去,道:“表叔累了,让表叔休息,妈带你到花园里玩儿。”
待她母子二人走远了,谢弘才笑着摇了摇头:“这小东西真麻烦,早知道便不带他来上海了。”
夏正清让人备了一壶绿茶,又请他在沙发上坐了,才道:“哪里,世安乖的很。”
夏殊言将脑袋探了过来,问道:“可有我小时候乖么?”
夏正清微微一笑:“比你乖多了。”
夏殊言往沙发上一靠,用手托着下巴:“我才不信!”
“你现在也不乖。”
“偏心!”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向谢弘求证:“二表哥!快替我翻案!”
谢弘见他二人言语之间仍是小孩子拌嘴的架势,不觉好笑,便对夏正清道:“殊言还是老样子,你就爱跟你撒娇。小时候也是,好不容易盼他跟姑妈回来一次,每次都是住上两天就吵着要回去见你。我看即便亲兄弟,感情也不及你们的好。”
夏殊言不作声了。他侧过脸看着堂哥,很感激他对自己的关爱。但他心里有另一种感情,更热烈也更细腻,他不敢随意的说出来,只有偷偷放在心里,时时让他觉得既甜蜜又忧伤。
夏正清探着身子为谢弘倒了一杯茶,握茶壶的手跟白瓷一个颜色。“二哥这次来上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他跟谢家无亲无故,因为夏殊言的关系,才喊谢弘一声二哥。
谢弘看了夏殊言一眼,有些踌躇的开口:“也算不得什么要事……”
夏正清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去浮在水面的茶叶:“殊言不是小孩了,二哥但说无妨。”
谢弘停顿了片刻,续道:“我在南京的一家银行做事,这你是知道的。我所在的那间分行,行长姓郑,为人忠厚勤勉,待我也很不错。他有一个独生女儿,眼下在上海工作,已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前些时日他专程向我打听你们两个……”
夏殊言兴趣缺缺,挑起沙发上的一根线头,缠在指尖上玩弄:“绕了半天,原来你是来说亲的。”
谢弘听他语气冷淡,也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也没怎么上心,只是那位小姐条件确实不错,这才答应下来……要是你们不愿意,我回去和郑经理推掉便是了。”
夏正清见他言语之间似乎有些为难,便道:“既然是二哥推荐,想必是不错的,不知这位小姐今年多大?如今做的什么工作?”
谢弘听他询问,振作了精神:“这位郑小姐闺名毓雯,今年二十二岁,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现在上海的一所小学里教书。人我见过,虽然不是花容月貌,倒也十分聪慧伶俐。”
夏正清点点头:“确实不错,只是年纪稍大了些,殊言年后才满二十,恐怕……”
谢弘一怔,随即笑道:“不不,你误会了……唉!也怪我没有说清。这位郑小姐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前两日才放了话,说她想见的,不是殊言,是你。”
夏正清闻言一愣,黑亮的眸子闪动了一下:“……我?”
谢弘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罢,年纪可不正好,我看这位郑小姐也像个能持家的……”他话还没说完,夏殊言就跳了起来:“不行不行!二表哥你也太不仗义,怎么还打起我哥的主意来了!”
谢弘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还以为他怪自己厚此薄彼,忙道:“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你嫂子也给你留意着,哪天有合适的……”
夏殊言一跺脚:“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又气又急,匆匆看了夏正清一眼,把心一横,咬着下唇道:“三表哥不也没结婚吗,怎么不见你替他张罗?我哥二十五又怎么了,用的着你跑来上海乱操心!”
夏正清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当着外人教训弟弟的习惯,此时能做的也就是将茶杯往桌上一顿,默默瞪他一眼。凌厉是谈不上的,反倒有点幽怨的意思,谢弘无意中瞧见了,心中咯噔一下。
夏殊言委委屈屈的闭了嘴,停了两秒,他猛地站起来,朝谢弘鞠了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躬:“对不起,二表哥,是我多嘴了,你原谅我罢!”
谢弘仍旧是个云里雾里的状态,实在不明白为何自己给哥哥说亲,却会惹得弟弟暴跳如雷。他期期艾艾的也站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怪你不怪你,也是我心急了。我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大冬天的生生冒出一头冷汗。
好在夏正清及时来打圆场:“谢谢二哥一番好意,这几天左右无事,我去就是了。”
夏殊言哼了一声,屁股重重落在沙发里。谢弘掏出手帕来抹了把脸,心有余悸的赔笑:“多谢多谢,这事儿原不应该由我开口,但那郑行长对我照顾颇多,实在不好推脱,让两位见笑了。”
夏正清淡淡一笑:“不碍事,不知约在何时见面?”
“这个礼拜天下午四点,在霞飞路的白兰地咖啡厅。郑小姐还让我拿一本书给你,届时请一并带去,她见了此书就知道是你了。”
谢弘一边说一边从包中翻出一本硬皮书放在茶几上,夏殊言伸长脖子瞄了一眼——是本英文版的《飞鸟集》。看来这位郑小姐爱好广泛,思想新潮,并且十分善于推销自己。可惜的是,尽管在新式学堂念过书,夏正清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守旧青年,从来不懂得欣赏外国文学的好。他甚至连西服都不穿,终日老气横秋的裹着长袍,衣领袖口掖当的整整齐齐密不透风,只将十根手指露在外头。
他接过那本泰戈尔的诗集,仿佛不愿多看一眼似推到一边:“我晓得了,请二哥放心罢。”
当晚,夏正清留谢弘一家用餐,酒足饭饱后谢世安开始吵闹,无论如何不肯走,谢弘无奈,只得就着夏正清的安排在夏公馆住下。夏殊言忽然兴起,决定带谢世安到院子里看星星,慧珍担心晚上风大,拿了大氅一路跟在后面。谢弘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又不便到处闲逛,索性坐在客厅看起了报纸。
他刚刚翻完第一版,就听见夏正清从楼上下来。他换了一件浅灰色的棉布长袍,应该是洗过了澡,头发是半干的,眼睛里还带了水汽。
“二哥还住的惯吧?”他例行公事的笑了笑,在谢弘对面坐下了。
“哦,住得惯。”谢弘放下报纸,目光滑过他略略挽起的袖口,雪白的手腕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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