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番外 作者:破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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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锦一行人的专业是道桥。但现实中的桥梁并不只是CAD图纸中雄壮洗练的钢筋混凝土桥而已。
刘博士对木桥修复颇有研究,从研究生开始就是专攻这方面的课题。而四川盆地的广袤农村,在无数的崇山峻岭之间、沟壑暗流之上,还有大量百年以上的石桥。不要说刚工作的林河,就是已经工作了三四年的尤浩他们几个,在刚开始的几天也基本处于蒙圈状态。
“这尼玛搞个屁啊……”
“老子真不会啊……”
“是不是不搞好不能走啊……”
几个人唠唠叨叨的蹲在面包车屁股后面抽烟。从飞机上带下来的烟已经抽完了,他们在分的是今天早上小刘刚从餐厅抢到的一包蓝娇子。
林河不抽烟。他一直在忙着给陈锦打全站仪。
很多桥都是桥体已经出现重度裂痕,但尚未断裂的青石板还在颤颤巍巍的勉强支撑形态。林河不赞成陈锦自己走上去测量裂缝深度,尽量都自己上去。
但石头这种东西,与钢筋混凝土完全不同,裂缝的长度、宽度、蔓延性等等情况,都需要工程师亲眼见了才能定夺。而二十一岁的林河,并不足以充当陈锦的眼睛。除了尽量用全站仪定位表面裂缝之外,林河只能一边死死盯住陈锦,一边尽可能快的记录他口述的每一个数据。
这样满负荷运转一天下来,林河浑身的衣服都是汗湿几轮,挂满盐霜。
陈锦倒是很自在。别人看着他紧张,他自己还能蹲在桥上抽一会儿烟。“上桥的人每天可以独吞一包烟”——这也是陈锦定下的规矩。
到了第三个礼拜,除了刘博士和陈锦以外,其他人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等盛夏过去,蝉鸣渐歇、早晚略有凉意的时候,林河可以独立检测普通的受损石桥,并且在两天内定下成熟的加固方案了。
前一晚下了场秋雨。天气渐凉,林河早就自己动手,把竹席撤下,换成了手洗晒干的粗布床单。
陈锦一早接到了王丝勉的电话。半年前把他拉下马的临市那座跨江大桥项目,今天早上会在市长办公会议上宣布,由省院的老陶中标了。
大杀八方,真是好个威风。
陈锦听得出王丝勉电话里的语气并未有多少焦虑,十几年的夫妻,同进同退到如今,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
“由着他吧。这么多年了,饭也要大家一起吃。”早上六点半,陈锦趴在阳台栏杆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你看的开就行。”王丝勉应该是在洗漱,“托你的福,昨天夜里上面的消息放下来,我有一半的可能性是能往上走一步了。”
“进厅里还是扶正?”
“进厅里,级别不变。”
“打一巴掌给个枣,也算不亏。好处不会让老陶一个人得了的。”陈锦闭上眼理清思路之后,很平静的笑了。
这样的沟通,是夫妻俩多年习惯。六点半早起洗漱时,就会迅速沟通今天的全部行程和所有有效讯息。之后陈锦只要是不出差,就会独自进书房看一个小时的方案图、仔细敲定方向;而王丝勉则在餐厅继续与各方电话联络,直到七点半点出门。
这并不是亚洲文化的特例,而是可放眼人类的共性。所有最重要的事情,在它暴露至见光之前就已经完全决定了。你总以为大家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可如果你只知道等待,只知道等一切完备、真相大白,那就一定轮不到你了。
雨已经停了,房间里的林河还躺在床上酣睡。陈锦转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掐灭了烟。
这阵子很忙,所有的生产工作都在高速恢复中。道路和桥梁是最先需要抢修的生命线。
他们六个人兵分两路,因为林河可以独立评估检测了,所以他和刘博士、尤浩一起分了一个村的任务。陈锦自己带了小刘和张海燕去另一个村。
林河最近做得不错,轻重缓急拿捏得很好,也很稳重。虽然为人远没有陈锦的圆融贯通,但对技术问题的处理风格与陈锦很一致,最简单、最有效的,就是最好的方案。
陈锦喜欢这样的徒弟,也因此更喜欢这样的林河。
陈锦一队人马今天在这个村的工作基本接近于扫尾阶段。最先加固的一座出村的主要桥梁从昨天开始已经投入使用了。
村里几户人家抬石头,一起留了他们吃午饭。因为刚下过雨,饭就摆在了村支书家的院子里。不光是陈锦他们三个人,村里但凡参与了加固的壮劳力也被邀请过来一起吃酒。
看着桌上放的几坛自酿高粱酒和摞得高高的蓝边碗,陈锦一边笑着与村长聊天,一边突然强烈的想林河也在这里。那种情绪没有任何来由的在一瞬间击中了他的内心,即使昨天夜里他才刚刚在破旧的招待所里,被林河搂在怀里干得叫不出声来。
陈锦在添茶的间隙,侧过头对小刘道:“你电话问问司机,人在不在林河他们那边。要是在的话,让他开车带他们过来一起吃午饭。”
小刘忙摸出手机,正要拨电话,陈锦的手机却响了。
是刘博士打过来的。
陈锦的微笑还挂在脸上。听完电话之后,他只是简单的“啊”了一声,就放下了电话。陈锦甚至还挂着诡异的笑容站了起来,向旁边村长道歉:“出了点事,我们得先过去,下次再讨你们的酒喝。”
小刘和张海燕摸不着头脑的也跟着站了起来。
然后陈锦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随着剧烈的呼吸,嘴里发出“啊”“啊”的无意义声音。
是林河,他从桥上摔下来了。?
☆、细雨
? 陈锦见过无数比天塌下来还要艰深、还要困苦的泼天风浪,每一次都几乎要咬碎一嘴牙才能坚持下来。
但即使在最绝境时,他也从没有陷入过没顶的恐慌。
二十年来,他自己也几次在工地失足摔过,也见过施工意外。
不是每一次都是最坏的结果。
即是最坏的结果。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也没什么。
——所以这一次,这个一瞬间被打回原形、疲惫万状的中年男人独自扶住桌子喘了半分钟气,之后挥开了旁边伸过来要扶自己的手,自己撑住膝盖站起来。
他咬着牙说:“小刘,搞辆车来。”
送林河去镇上医院的小金杯,只比陈锦一行人的车早到了一刻钟。陈锦原本坚持要自己开车,但村长看他发抖的手,还是让自己儿子开了家里的桑塔纳送他们去了医院。
林河的头缝了十针,胳膊和胸口都有缝针。满头满脸的血,人已经昏迷了。
他完全贯彻了自己师父亲力亲为的作风,对每一座可以勉强支撑的危桥都坚持上去亲自观察桥体。但昨晚下过雨,山雨润湿了断裂的裂隙,原本还可以勉强承重走人的石桥,在林河来回检测了一刻钟之后,迎来了彻底的垮塌。
镇上的医疗条件并不好。陈锦几乎带着冷漠的表情,站在急诊室里看一个勉强充数的护士给他的徒弟擦洗和缝合伤口。
“这是我的徒弟。”
“我的徒弟为了这些人拼死拼活。”
“流了这么多血。”
“我的徒弟都要死了。”陈锦冷漠的想。
“看清楚啊,他们让护士给他缝针。”
这个叱咤华南十年的工程师,华南首席道桥专家,政府御用专家组组长——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站在四川地震最中心灾区的镇医院急诊室里,打电话给自己的妻子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
他用几乎没有情绪的语气,对着电话里的妻子说道:“丝勉,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件事。”
“丝勉,你让华西医院马上派辆救护车来。”
林河全程输了接近于全身三分之一的血,做了全身检查和扫描。直到摔下来的第二天黄昏时候才醒。
他醒的时候,陈锦并不在病房里。碎嘴子小刘原本半坐在陪床的躺椅上,用笔记本跟电脑搓CS,听见他这边有动静,立刻跳起来问:“小河,你还认得我不??”
“小河??”
“别叫,别叫,吵得头疼……”林河皱眉道,嗓音异常嘶哑。
“你这是脑震荡后遗症~吃几天药就好啦~”小刘瞧他没大问题,于是笑道,顺手丢了瓶矿泉水给他。
林河连喝了几口,才放下瓶子:“我师父知道了?”
“不然你能到这儿?”小刘咂嘴,“多亏把你弄过来了,我这两天才正经吃口饭。”
“他人呢?你怎么在这儿?”
“你都不问问你自己啥情况?脑子摔坏了吧。”小刘瞧他这样,自己站起来嘟嘟囔囔的按铃喊医生来。
值班医生看他说话正常,四肢反应也无异常,便让他好好休息。
“没大问题,休息个三四天就能下床了。过半个月来拆线。”医生瞧小刘忙着跳狙,嘱咐林河道。
刚巧陈锦也这会儿进了病房,“醒了?”
林河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陈锦,顿时有些畏缩,“嗯……师父,我真没想到桥会塌……”
“知道了。我叫饭来你吃。”陈锦点点头,掏手机出来喊外卖,想了想转脸又问医生:“粥他能吃么?”
“可以,吃几天粥吧。怕脑震荡之后会呕吐,粥好消化一点。”医生见终于盼来了一个靠谱的,于是又多嘱咐了几句。
“陈总,我想吃抄手行么?少放点花椒。”小刘抱着笔记本笑嘻嘻的插嘴道。
“我一会儿带你出去吃。”陈锦随口答道。
林河望着陈锦的样子,知道他应该是生气了。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粥来了就老实吃粥。
陈锦见外卖来了,付过钱立时便要带小刘出去吃饭。
“师父……”林河皱着眉,喊了他一声。陈锦却没回答,转身就出去了。
“小河你想吃什么?一会儿给你带。”小刘笑嘻嘻的冲他摇手。
陈锦这是刚去J大做完讲座回来,明天晚上还有S大的一场讲座。之后就要再度回灾区去,继续做援建的工作。
其实陈锦希望明天就可以回灾区,他连一分钟都不想再多和林河呆在一起了。
但他又想折回病房去,去嘱咐林河不要洗澡,不要挠伤口,要多睡觉,不要像其他几个孩子一样一直玩笔记本电脑。
还有,不要再做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陈锦捏紧手里的手机。他也想到了王丝勉在听到自己哀求之后的冷淡回答。
“阿锦,你都四十了。这样子做,有什么意义呢?”
林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饿过了。
原本完全停滞工作的五脏六腑,在第一口粥入口之后,感受到突然启动带来的强烈饥渴。
林河从小到大总是在挨饿。
十几岁的时候家里的饭不够他吃。早上吃进肚子的白水烫饭加榨菜,他不到第三节课就开始饥肠辘辘。好不容易挨到回家,从电饭煲里拿出来一直隔水温着的米饭和几乎焖烂了的一碗昨天剩菜,三口两口就吃完。等终于熬到下午放学回家,他往往都饿的手脚冰凉。
此前在刘大星那里打工,林河要饿的更久;还要饿着肚子做许多的活,直到晚上九点。与自己所在厨房后场一墙之隔的饭店里,大盆大盆冒着热气的菜还在不断往外端。如果这无数个夜晚里,只靠咽下去的口水就能抵饱的话,他大概早就饱了。
这些年,林河实在是饿怕了。
一份粥,他只几口就迅速吃完了。但饥饿感还在不断刺激神经,四肢因为将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实实在在的能量补充而止不住发抖。
陈锦他们早已走远。林河一个人住在单人间,想找人帮忙也不知道找谁。看到躺椅上放着自己的书包,便忍着全身伤口的胀痛,慢慢爬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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