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番外 作者:破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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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记得自己在书包里放了一百块钱。这足够他买很多吃的了。他以前每个月只能靠900块钱养活自己的时候,每天习惯买一大塑料袋的包子,带去图书馆自习的时候吃。抵饱,省事,最重要的是便宜。
林河这会儿已经完全忘记了陈锦刚才对自己的异样冷淡,他只是抓心抓肺的想要再给自己买一袋包子。
等陈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一个人走到病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他的小徒弟。
陈锦一路守了一百三十公里救护车才救回来的小徒弟,这个聪明忠厚又贴心讨喜的小徒弟,一个人抱着方便面桶,顶着满头满身的绷带蹲坐在躺椅上,像最卑贱低劣的下等人,佝偻着身子埋头吃面。
他的旁边放了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还有几个方便面桶,以及各种五颜六色看不出牌子的面包和饼干,鼓鼓囊囊装了一大袋。
陈锦推门进去,看到左手边卫生间的地上和抽水马桶上,有人吐过的污物。洗脸池里还有被水稀释了的斑驳血迹。
陈锦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了。
“小河。你在干什么?”
林河麻木的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往嘴里塞面条。
陈锦沉默了几秒钟,走上来拿走林河手里的方便面桶,“你别吃这个了。你的头受了伤,不能这么吃。再吃还是会吐的。”
林河受伤乏力,当然抢不过他,立时急了:“你干什么?!你还管我干什么?!”
林河那张原本稚气青涩的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凶狠和癫狂,眼睛里像是有要吃人的光。
陈锦定定的望着他,也蹲了下来。
他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终于伸手摸了摸林河那张还在水肿的、丑陋的脸,轻轻的说:“好孩子,那么久你都熬过来了。如果现在这样你就熬不过去……我就真的不再管你了。”
从S镇到成都华西医院,路上一百三十公里。陈锦可以清楚的记得这每一公里。
天上当时还在下着蒙蒙细雨,蜿蜒山路的崖壁一侧,到处都看得到各种碰擦事故留下的痕迹。陈锦那时候捏着林河没有打吊瓶的左手,望向车窗外,耳朵里是此起彼伏让人烦躁难忍的仪器声音。
“要是小河就这样在路上死了,那就好了。”陈锦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林河手上的老茧,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对自己反复说道。
“再也不用受苦。再也不用从烂泥里费尽力气往上爬,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
彼时的陈锦静静的这么想着。他的眼神似乎空洞无物,但又似乎早已尖锐的刺穿了车外朦胧雨雾。
“这样的话,小河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陈锦转回头看看插了氧气的林河,那张污秽血肿的脸。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充满了最真挚的感情。
直到今日此时,陈锦才真正看明白这张懵懂而年轻的脸上,从最开始就写满了——即使会死,死也要爬上去。
陈锦觉得此刻的自己如有锥心之痛,却又涌出了无尽的柔情。大概就是正因为如此的相像,他才会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伸出手。?
☆、错觉
? 陈锦问了医生,让林河不停的喝温开水催吐。直到完全不再恶心之后,他才去食堂买来了四份蒸的鸡蛋羹,坐在旁边看着林河慢慢的吃。林河终于恢复了平静,即使浑身伤口痛痒难耐,也沉默着没有抱怨。
于是,陈锦就那么合衣在躺椅上陪了林河一夜。
临睡前,林河轻轻的说,“之前我爸爸危重的两天,妈妈已经先走了。我实在申请不到床位,也没钱进ICU。我爸就躺在医院走廊临时搭的病床上,躺了最后两天。”
“你当时陪床睡的也是躺椅?”陈锦的声音平稳安宁。
“没有,躺椅放不开,护士不让我用躺椅的。我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陪了他两天两夜。”林河想了想,“其实就是去年的事情。好像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家里的其他亲戚呢?”
“有几个一直走得近的。当时单位还没给我们赔钱,但爸爸这边急着要用钱,不然连床位都不给。”林河感觉自己的呼吸频率与陈锦慢慢的一致了起来,“我去问他们借,他们都说没有。之后,我就不和他们来往了。”
陈锦感到黑暗中,林河的一只手从病床上伸下来,轻轻的在自己身上摩挲,像在汲取温度,便反手握住。
“每个人都会遇到这些事情。你的运气不好,比别人早一些。”陈锦低声的说,“但先苦后甜总比反过来要好。”
“嗯,知道的。”林河半支起身子轻轻挣开陈锦的手,借着窗外的月光,固执的用指尖描摹陈锦的嘴唇。
林河指尖碰触的力度极为温柔,这让陈锦觉得有些发自内心深处的痒。他便笑了,“一身的伤,老实点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陈锦看着林河吃完早饭,留下足够的钱就走了。他这一天的行程极其饱满。成都这一趟,来都来了,该做的功夫自然要做足。
临走时他给林河安排了任务。
S大、J大两家的图书馆和数据库,陈锦都得到了许可,能随意借阅和拷贝。他让林河在伤口拆线前的十几天里,尽量在两家的档案库里收集齐所有四川盆地现有民用桥梁的各方面资料。
这篇关于灾后川地交通生命线重建方向的论文,带着极强的现实价值和政治意义。由陈锦领衔,其他五人署名,S大和J大提供数据援助——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足够完成了。
陈锦不需要交代林河这件事的重要性,他每一件事都会自己做得很好。
王丝勉进厅里的调令,在第二个星期一上午就板上钉钉传下来了。
陈锦像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一样,继续在灾区组织桥梁加固和重建。半个月后,林河从成都出发入山与他会和时,陈锦已经与香港专家组一起商议决定了那座完全垮塌的石桥该由什么结构形式重建、以便经济合理的提高运力,施工方案怎样、所需经费几何。
这完全超越了其他省专家组的行动力和工作效率,正是陈锦的立身之本。老陶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胡老板甚至已经为陈锦在华南联系好了心甘情愿的捐建方。
大方向一旦确定,接下来就没有太费心力的事情了。
陈锦借口各村的大致交通都已经恢复,接下来的工作六个人需要齐心合力尽快推进、早日功成,于是顺理成章的大家又拧回了一股。
何况林河出了意外之后,几个小伙子都挺紧张。毕竟山区医疗条件不好,他这一次幸好没有伤到要害;换了别人如果下一次一脚踏空、直接报销,只怕开直升机也救不回来。
“男人脸上有疤好啊。”张海彦吃饭的时候屡屡打趣林河,“招桃花,小姑娘就喜欢这个。”
林河的太阳穴到额头侧面留了一个疤。虽然挺靠近发际线,但林河的额头饱满,原本剃得短短的寸头很精神。如今反倒是暴露了伤口,十分显眼。
陈锦随他们嬉闹,向来不参与年轻人的这些话题。他也有的事要忙,如今镇里招待所已经可以接通网络了。胡老板甚至不忘记让那边几个所发重要项目的方案过来让他审核修改。
但到了晚上,被林河迎面压在床上狠干的时候,陈锦一边喘气一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伤口处,“是挺好看……招人喜欢。”
林河于是更急。
他们房间的两张床都比大半年前刚来的时候松了不少。
新桥的设计图纸,陈锦压着让林河一个人画。设计、校对、审核的三项名额签字权,陈锦倒也没太多偏心,让六个人都做了双签,算在每个人的业绩上。
图是由林河一个人画,陈锦自己负责校对和审核。这种不用出力又落着好的事,其他的四个人自然没有话说。就是对急着熬到毕业的刘博士来说,也是个相当漂亮的业绩和资历。
陈锦亲自带着画图,这种感觉与林河之前在钱生勤手底下画项目比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林河是第一次见到陈锦完全暴露的冷血一面。他白天老老实实还得跟着大家一起去各地继续检测危桥、出加固方案。晚上回到招待所,简单吃完饭冲个澡,就得坐下来画图。他对于电脑软件操作向来不大熟练,如今时间进度急迫,更是跟不上陈锦要求的时间要求。
陈锦心里也着急,但只能坐在旁边看资料打电话,时不时偏头看看他的进度,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顿训斥。
“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陈锦一到这种时候就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温柔和煦,夹着烟冷冷的看着手足无措的林河,“你倒是真不错。同样的事情,还要我说几遍?”
“……”
“说的时候都明白,到自己动手的时候就做不好。我都说累了。为什么原因,你自己也说说。”
“师父……”
“这一片的梁重新画吧,”陈锦眯着眼想了想,“我手上的事情也还要继续弄一会儿。”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林河渐渐发现陈锦的精力比一般人要旺盛很多。自从可以通宵供电,陈锦一夜即使只睡四、五个小时也能保证白天的精神状态与平时一样。
设计图纸和论文都在紧张的推进阶段,陈锦不仅要盯着林河这边的进度,另一边也得和刘博士共同推敲论文的内容。而在林河晚上十一点半关机休息之后,陈锦还要继续看胡老板那边邮箱发来的院里图纸。
林河几次好不容易克服住对刚发完火的陈锦的强烈畏惧,大着胆子上去搂着他央求早点休息,陈锦最多也只是反手摸着他的脑袋叹气笑道,“你以为钱这么好挣的么?想让我早点睡的话,那就跟着一起看看图吧。”
但大多数时候,林河都是被陈锦的冷酷态度彻底震慑,老老实实的自己脱衣服睡觉。
这大概才应该是世上那些正常师徒的样子吧——等到陈锦在凌晨一两点钟关机准备休息,转头看到床上睡意正浓的林河,偶尔也会多一些没来由的惆怅。
忙忙碌碌间,元旦假期早就过掉了。
一月中旬,陈锦安排了刘博士和林河两个人飞回本市。刘博士要当面去接受导师对论文的一审,并且在周教授的敦促下尽早收集意见、以便继续深入;而林河要回到院里打硫酸纸图、签字盖章,再带着蓝图飞回来,赶在春节前报进当地的政府图审。
陈锦顺路要进成都去J大办事,便让司机也一并带着他跟着一起绕了圈双流机场。
成都是个阴冷潮湿的盆地城市,冬季多雨。这一天从早起,他们刚踏上出山的路时,天空就飘起了雪花。
这一段出山路的反方向,其实是川藏线的□□。陈锦是第二次走了。
刘博士因为连日疲惫,一上车就合衣睡了。
林河因为又要坐飞机,小有兴奋,便一直在低声与陈锦闲聊。陈锦喜欢看他快活高兴的样子,于是从副驾驶坐到了后排来。林河用自己的外套盖住两人靠着的大腿腿,下面伸过去拉住了陈锦的手。
“院里的情况复杂。我不回去,你自己多留点心眼。”陈锦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年轻热度,“我的签名章你自己收好。”
出发前,陈锦把自己的签名章交给了林河。等硫酸纸图出来后,可以直接盖章代替签字。林河把它放在书包的夹层里,靠肉背着。
“有需要给你带过来的东西么?想吃的东西有么?”林河笑着问道。
“好好把蓝图带过来,”陈锦听他说得孩子气,也笑了。顿了顿又说:“好好把你自己带过来。”然后便毫不意外的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握住的力度更紧了一些。
车窗外一侧是连绵不绝的蜀地群山,另一侧是跌落万丈的绝壁悬崖。
“算算才大半年,却像过了一百年。”林河贴着陈锦的耳朵说道。
陈锦侧过头,看向窗外壮阔的风景,又似乎疲惫不堪的阖上眼低声回答,“是的,我们一起跨过了一条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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