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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 作者:薇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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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强强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再看见人。
  画中美人一袭青衫,正手拈一朵茶花于月下轻嗅。嗅花的神态绝妙,唇边一抹浅笑似有还无。
  外头的冰茶谢了多半,白皑皑飘零一片,而这画中茶花生意盎然,正是最好时辰。
  叶千琅多看了那画中美人一眼,虽是女子不错,只是那双狭长冷峻的凤眼确是十分眼熟。
  不禁想到自己初见这人写写画画还颇觉惊讶,原以为这双布着薄薄茧子的手只动刀,不握笔,倒忘了寇边城是纵横西北的响马头子,而贺雪雎却是自幼研习文韬武略的将门公子,若不是徒遭灭门之祸,想来也是轻裘白马,琴棋书画,风雅惯了的。
  不像那个出自穷乡恶壤的叶十九,一睁眼就在死人堆里讨生计,不是生来一张不哭不笑的冷面孔,也早练就了一副不悲不喜的冷心肠。
  淡红色的水珠沿着剑身滚落,合着窗外雨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叶千琅静静看了寇边城一晌,见他这些日子因伤势憔瘦不少,鬓边白发又更惹眼了些,又见婢子送来的伤药仍置于案上,褐黑的药汁几与碗口齐平,显是一口未动,不禁皱眉道:“药凉了,药性便散了。”
  寇边城仍垂眸于白宣上落笔题诗,咳了几声方道:“这药苦得很,也不见得没它就活不成。”
  听这口气哪像生杀予夺的一方枭雄,倒像小孩子家嗜甜怕苦,觍着脸子跟你耍赖皮。叶千琅微微一动嘴角,又凑近去看落在白宣上的墨迹——
  好一笔雄劲潇洒的草体,笔不离纸一蹴到底,直如烈马奔千里,矫龙上九霄,提的却是《家茶》一诗中最为柔婉的两句:
  “素妆风雪里,不作少年颜。”
  少年心境少年颜,一划的明眸善睐,纯正无杂。
  只不过“时光只解催人老”,更何况乱世凶年诸多艰险,容颜难转少,心境亦须臾不复少年时。
  “身子横竖是自己的,还是上心些好。”语声冷清依旧,听来倒颇有几分关切之情,叶千琅提剑近前两步,顿了顿,“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我信你,你既不说,我必不问。”自对方进门来便闻见了那淡淡的血腥味,可心里想的却始终是笔下茶花美则美矣,若相衬这画中美人则多少缺了一分灵韵。寇边城眉头轻蹙,微微阖眼打量着案上画卷,看似只是随口提了一声,“就像我不会问你提剑而来要作甚么,作了之后又要去哪里。”
  心知寇边城功力未及恢复,叶千琅也不欲遮藏来意,见他左腕陡然一振,长剑清啸一声,寒光溅出几点,剑锋已距对方后心几寸左右。
  听他淡声问道:“寇兄屡次三番说信我,为何那日在枯井之中,却对到手的大宝法王舍利一字不提?”也不待寇边城作答,嘴角又是一勾,似谑似讥道:“想来寇兄还是不信叶某,怕叶某一旦得了法王舍利,便会翻脸无情,取你性命。”
  寇边城也未回头,只轻笑道:“难道大人不会?”
  “不会。”叶千琅轻送长剑,直直抵上寇边城的背心,“一来那老僧一掌确实伤我颇重,二来……倘我真强夺了舍利,寇兄难道还会大方施与真气,助我离开?”
  “自然也不会。”寇边城笑着咳出几声,无赖也无赖得落落大方,“不仅不会,我会聚毕生功力给你一掌,与你一同埋尸枯井,生不同衾死同椁,千秋万载永不分离。”
  图穷匕见一瞬间,两人同都静默片刻。寇边城心想再添一朵茶花以补美人身畔的空白,却兀地落笔一颤,手劲拿捏不准,一时笔锋穿透纸背。
  合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赤体jiāo.欢最多情时分,谁也没忘了图谋与算计,只是临局交争,逢场作戏,这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之中,到底又是谁先动了一分真心?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倘寇兄不受此重伤,叶某许会再多隐伏一月半月的工夫,只是当日那一刀……”提及那日重伤,心口又无端端痛了起来,“寇兄是先杀后救,叶某是先救后杀……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确实公平。”寇边城微微颔首,又问:“大人想得的东西……得到了?”
  “自是得了。”
  “小虎不会。”寇边城自信笑道,“我既令他守着大宝法王舍利,无论受得何种胁迫,他也绝不会松口。”
  “我原也担心他不肯松口,岂知他自己不怕死,却怕鹿临川死。”见寇边城临死之际仍专心运笔画花,叶千琅不免生疑,恐他又有哪些后招与算计,不由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剑柄,“寇兄倒可放心,叶某一诺千金重,单小虎与鹿临川皆受重伤而未死,能否生还全看天意造化。”
  “多谢。”千掐万算,倒疏忽了自家徒儿的这份心思,寇边城略一思忖,问:“桃夭死了?”
  “黄泉路上太过冷清,罗望既死,桃夭必不能留。”
  “子持也死了?”
  “我无心杀她,只不过桃夭咽气之后,她便自刎而去了。”
  “多情不似无情苦,可世间自有痴儿女。”寇边城轻轻叹气道:“只是狼角虎的唯一出口已被封锁,今rì你杀了我,你也必出不去,你听——”
  外头突起一片嘈杂声,显是追兵杀至,想来近些日子狼角湖壁垒森森,草木皆兵,必是寇边城假防范外敌之名早有布置,还真要与自己“生不同衾死同椁”,不容自己全身而退。
  “不劳多虑,我早知道狼角湖并非只有唯一出口。”外头喊打喊杀来了一拨人马,明明是时不我待的危急时刻,叶千琅却毫不见慌张,仍不紧不迫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寇兄死前可还有遗言交待?”
  寇边城搁下了手中狼毫笔,仍不回头,声音听来却是前所未有的低哑凝重:“边地消息闭塞,我安插在京中的探子近日来报,天启帝已快殁了。天启帝若真殁了,魏忠贤与他手下党羽难逃身死异市的下场。”想着对方定以为自己是死到临头故意打谎,又道,“何况倘若天启帝未死,这舍利子能否再现神迹也未可知,大人又何必非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赌这一把?”
  “寇兄曾说自己嗜赌,叶某却也不差。”叶千琅也蓦地眼神一暗,立誓般决然道,“你曾赌我不会杀你,如今看来是你输了,我便与老天赌这一把,他日是生是死,绝无怨尤。”
  知对方杀意坚决,寇边城反倒轻松一笑:“阿琅,无论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再信,是不是?”
  “寇边城,我确对你动了一分真心,只是……”
  只是彼时你排兵我布阵,你有你的抛不开,我有我的放不下,一步错便是深渊万丈,一招输就是生死存亡,兵书尝言“多谋者胜”,能谋来的是胜算,谋不来的却是人心。
  罢了……生不逢时吧。
  以自身内力激荡剑柄,手劲凌厉且无一分犹豫,剑身“嗤”一声便自胸口通出了。
  寇边城身子剧烈一晃又重新稳住,却失手将已搁在砚上的小楷狼毫碰落在画卷上,鲜血一滴复一滴地落在宣上,与那泼溅出的淡汁绿染料宛转相接,遂烘染出一片氤氲的胭脂色。
  这一剑如同时刺透两个人。
  吐出一口血,寇边城轻叹一声,将小楷狼毫换作大白云,复提笔重画。
  不过看似随兴的寥寥几笔,便点出鲜红花萼,染上花瓣一层薄薄绯红,虽无冰茶冷冽绝艳之姿,倒也分外鲜妍可人。
  便是完成最后一笔时,感到身后人身形微晃,竟似全然站不稳般,倚靠在自己背上……
  感到那人伸出独臂将自己抱紧,附身咬住自己耳垂,含于齿间温柔厮磨,细细舔[]弄……
  感到那人恋恋不舍舔罢自己耳垂,转而又埋首钻入自己颈窝,含着颤动的喉骨咬下一口,忽轻忽重地啃吮……
  窗外刀剑声与嘶喊声越迫越近,再不容他与自己的爱人亲昵,叶千琅慢慢抽出长剑,面容不起一丝波澜,声音平静:“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唯独信你能做一个好皇帝。”
  说话间长剑已完全抽出,又往他后背拍下一掌——寇边城立时喷出大口鲜血,身子往前跌去,而自胸口狂泻出的大股血流,也终将那副茶花美人图彻底毁去。
  附身探了探对方脉息,待确认对方已经死透,又解下自己那只耳坠子,将它留在了寇边城的尸首旁。
  甫提剑出门,眼前已乌压压杀来一片,出谷的道路显是俱被封死。
  叶千琅连挥带砍地与众人搏杀,边斗边退至狼角湖边,毫不犹豫投入湖中。
  前头已经削首断肢地倒下一片,后头的忙不迭追至湖边,有立马下水去追的,也有候在岸边等着对方出水换气的……然而扑腾腾闹了一晌,也没见着那位指挥使大人的身影。
  
 
  ☆、第30章 (三十)
 
  却说狼角湖里除了寇边城,便连单小虎也不知道还有出谷的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正是一条向死而生的水路。
  一个男人倘若胸怀帝王之志,必也有几分自古帝王多见的猜嫌之心,何况仅凭一人一刀打下半壁西北的一刀连[]城,自是心窍更比别人多了几窍,他以练功为名不准旁人靠近嬿婉水洞,实因为狼角湖的第二条出路就在水洞之中。
  可虽记得自己曾带那人去水洞中疗伤,却到底低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那分细密心思。原来狼角湖与嬿婉水洞相通,许是这温泉水独与别处不同,经年累月之后,浸泡着泉水的石头都会发出萤萤亮光。
  而狼角湖畔那些发亮的青石子恰与水洞中的奇石一样。
  只不过人能潜水而出,马却不行。
  嬿婉水洞中,自粼粼波光中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叶千琅终在力尽气竭之前钻出水面,口里还衔着那枚大宝法王舍利。
  在外头等了片刻,迟迟不见雪魄前来。料想这畜生再乖觉,怕也难以杀出重围,应已倒在了狼角湖内纷乱的刀剑之下。
  除了舍利子便身无长物,随手杀了一个路过的刀客,劫了他的马与钱粮。
  他来时腰金衣紫,前呼后拥,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限风光,去时却只是一个断了一臂的人,伴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
  大风吹动空荡荡的衣袖,叶千琅跨在马上,回眸望着投在荒漠上的几许残阳,想起嬿婉水洞中的光影潋滟,眷恋缠绵,仿佛那是一桩早记不得的旧事,仿佛又觉那一幕幕昨日方才发生,已尽刻入自己骸骨。
  人与心都变了,倒是这片大漠千年如故,还是几株红柳,一片黄沙。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直奔京城。怀里揣着人人觊觎的稀世宝贝,人太打眼了反倒容易招贼惦记,只一匹老马,一袭粗衣,如此穿林跃径倒也快捷得很。
  临京城不过百里路,实是人与马皆疲倦不堪,便寻了一间酒家小歇。
  先要上一坛烈酒,自己给自己斟了足碗,还未及送入口中,便听见一阵遥遥而来的乐声。
  那乐声明明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丝丝缕缕地传入耳道,非是笙箫共唱,钟磬齐鸣,万不足以有这样的声势。
  叶千琅微蹙眉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安生,便问身旁一个酒客道:“我问你,这是什么声音?”
  酒客见这人断了一臂,眉眼又颇冷煞,不敢不答:“天启皇帝殡天啦!这必是新皇登基的礼乐声!”
  这话诚然有几分天意弄人之感。也亏得叶指挥使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只静了半刻,将碗中浑酒一饮而尽,起身又走了。
  许是新帝登基的喜兴未过,紫禁城内行人逾千,贩夫走卒,形形色色。
  叶千琅又赶了百里路,入宣武门,经长安街,直去了北镇抚司的官衙。
  外人尝言锦衣卫是帝王的辇毂,人间的修罗,可这北镇抚司的宅邸既无珠玉生光的堂皇气派,也不若阴司地府鬼气森森,不过稍有几分建构雄伟,乍看之下,与京里那些名门豪邸也无多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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