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罪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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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没有半个字的威胁,叶佐兰却觉得在这个美丽男人的面前,自己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接过那盏精巧的墨玉酒杯。
煌煌灯烛之光,照着杯中血色的葡萄酒汁,倒映出了他似真而非真的绝色容颜。
这场令人紧张的筵席结束之后,叶佐兰回到内室,脱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绫罗绸缎,依旧穿回褴褛破旧的衣衫。
那套女装连着首饰一起被侍女收进了一个精巧的藤条匣子里,说是秋公吩咐,要叶佐兰拿去送给姐姐月珊。
叶佐兰抱着匣子走到侧门,与醉醺醺的陆鹰儿碰面,两个人坐上来时的那架马车,趁着月色往城南而去。
大约行至延兴门大街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了街鼓声。
宵禁开始了!
叶佐兰悚然一惊,却听见马蹄声嘚嘚,纹丝不乱地依旧往前奔跑着。
这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金吾卫兵的阻碍。
马车最终顺利抵达大业坊内。夜色虽已深沉,但朱珠儿和叶月珊仍旧站在门口守候。见到二人平安归来,这才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
满身酒气的陆鹰儿,从怀中取出偷偷藏着的吃食与老婆分享。而叶佐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累了”,就转头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
叶月珊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反常,一路跟踪过去。直到房门口,叶佐兰这才想起那个藤条匣子的事,顺手塞进她怀中。
叶月珊打开匣子,自然是又惊讶又欢喜,连连追问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叶佐兰却推说自己多喝了几口酒,脑袋疼得厉害,干脆逃进了屋子里,不再与她说话。
叶月珊被拦在门外,却也没有立刻走开。她想了想,又轻轻地敲了敲门。
“……明天起来收拾收拾,我们要出城去柳泉了。”
“……”
叶佐兰愣了一愣,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恐怕又该辗转反侧了。
第二天清早,吃饭的钟点儿,叶月珊果然正式提了要出城去。
“天气这么热,那几具尸首在东院里放着也不是办法。陆叔不如今日就将我们送出去,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啊……哦……”
陆鹰儿的饭碗端在手上,饭粒从半张的嘴里不停掉下来。他看看朱珠儿,朱珠儿又回瞪着他。
夫妻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陆鹰儿硬着头皮说道:“这……也对……可是,我昨天才看了看,这次人死得太多了,运尸车恐怕是不够用。”
“没关系。”在一边默默扒饭的叶佐兰忽然发话:“我不走了。只要顾好月珊一人就行。”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惊讶的人当然还是叶月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佐兰:“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不想再逃了。”叶佐兰回答:“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叶月珊立刻反驳他:“可是你留在这里又能怎么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你现在的处境,难道还想着能够逆流而上?”
叶佐兰却道:“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叶月珊愣了一愣,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只漂亮的衣服匣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佐兰……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爹爹就是被人给利用的。你可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辙!”
叶佐兰只是苦笑:“我会小心谨慎。”
见他如此坚定不移,叶月珊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她想了想,突然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
这一下,叶佐兰却摇头了。
“阿姊,你留下来只会让我牵挂,乱我心神。再说万一真的出事,我们一起被抓,那么叶家才真算是完了。你现在去柳泉城里住着,也算是为了叶家留存一星希望……”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朝着叶月珊微笑。
“待到来年……爹娘从流放的地方归来,而你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到那个时候,我与爹娘,再亲手将你送出阁去。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能够给你一生一世幸福的人……”
“不,我不要嫁人!”叶月珊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我只要和你还有爹娘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为什么,我们竟然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做不到……”
“别哭,别哭……”
叶佐兰开始还试图安慰姐姐,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一旁的陆鹰儿叹了一口气,又去看老婆的脸色。那朱珠儿难得没有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朝着陆鹰儿招了招手,两个人收拾收拾碗筷就走到了屋外。
这天傍晚,天气稍稍凉快点儿的时候,运尸的队伍终于出了大业坊。
三驾牛车,插着白纸做的引魂幡,拉着八具杉木皮钉成的薄皮儿棺材,慢悠悠地往南边的启夏门走去。
赶车的陆鹰儿沿途泼洒着用茴香、艾草、桂皮等混合熬成的汤水,浓烈刺鼻的香气既掩盖了若隐若现的尸臭,又提醒了远处的行人,不要靠近过来,自寻晦气。
宽敞的街道上,再没有半个行人,实在是安静得出奇。静得简直能让棺材里的叶月珊,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她知道,尽管陆鹰儿和朱珠儿以安全为由,百般阻止,可叶佐兰一定还是悄悄地跟过来了。此时此刻,他应该就躲在牛车行进路线附近的小巷子里,亦步亦趋地,只为了亲眼目睹车队平安出城的那一瞬间。
突如其来的苦难,过早地夺走了这个自己唯一的兄弟心里的天真与幻想,却也慷慨地给予了他隐忍世故的处世之道——这恐怕是连国子监都无法传授的人生经卷罢。
然而儒学尚且需要寒窗八年,才能大成;而真正参透人世这本经卷,又需要多久呢?
叶月珊实在没有任何的头绪。
而且,还有那个人——
叶月珊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佐兰对于他又该是何种态度,而他是否还在念着佐兰,日后他们两人又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无论如何,盼只盼苍天不要再苛待佐兰……
她正想到这里,牛车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在她的棺木上轻轻地敲了两记。
是瓦儿打的暗号,意思就是启夏门已经到了。
叶月珊顿时紧张起来,死死地绷住脸,闭紧了眼睛。
临行之前,朱珠儿曾经给她作为伪装,扮成了少年模样,又将她的手和脸抹上白粉、画上淤青、洒上点点鸡血。因此即便是简单的开棺查验也不怕。
不过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顺利许多。
没过多久,牛车再度开始了前进。瓦儿又在棺材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他们出城了。
离开了启夏门,便意味着离开了大宁皇朝气势恢弘的诏京,离开了叶家定居了十多年的家园……
也离开了叶佐兰,离开了爹与娘。
从此人海苍茫,各寻舟楫……
第34章 少女
叶月珊离去之后,叶佐兰仿佛丢掉了魂魄,一连几天都安安静静地倚靠在门边,不说话也不走动。
因为有了朱珠儿的吩咐,陆家的其他人也不去惊扰使唤他,只等他自己缓过劲儿来。
直到这一日陆鹰儿从外头回来,捎回了从刑部大牢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叶佐兰的爹和娘,明天即将启程,押解前往流放地。
第二天醒早,街鼓刚刚响过,叶佐兰就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大业坊。
之前他曾听唐瑞郎提起过,爹娘的流放地在诏京的东面,那就应该是从东边的延兴门出城。
按照惯例,流放者离京之前,会在城门附近的旗亭里停顿一会儿,让犯人与前来送行的家属话别。毕竟此去山重水复,凶险未知,就连是否能够平安抵达都未可知。
叶佐兰来到旗亭的时候,附近已经站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家属。他不敢堂而皇之地站在显眼的地方,于是找了个小巷子钻了进去。
大约又过了两三刻钟点,只听见远处一阵喧闹,又夹杂着马蹄与车辙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张望,正看见两名黑衣的差役,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押着三个囚犯与一驾囚车。囚车之上,站着的正是叶锴全夫妻二人。
叶佐兰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心痛如绞。
只见他的爹娘,手上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木然地坐在囚车上。虽然衣装还算齐整,可是看那容貌神采……竟比出事之前整整老了十岁!
怎么能,那些刑部的人,究竟是怎样对待他们的?!
叶佐兰悲愤交加,却又不能发出半点声音,唯有抬起自己的手臂,连胳膊着衣袖一起狠狠地咬着。
押送犯人的队伍果然在旗亭前面停了下来。那些犯人的家属立刻一拥而上,哭的哭、喊的喊,场面混乱。
唯有叶锴全夫妇二人,木然呆坐在囚车之上。没有人来为他们送行,甚至没有人送上一碗践行的水酒。
此时此刻,叶佐兰是多么地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大声哭喊着扑进母亲的怀中。
可是他还有理智,教会他“无奈”、“纠结”和“痛苦”的理智。
而就在他无奈纠结与痛苦的时候,忽然间,有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了囚车边上。
那是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正是端阳节那天,将唐瑞郎从水中救上来的男人!
此刻,他的手里端着两碗酒送到了叶锴全夫妇的面前,似乎还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叶佐兰虽然听不清楚,但是隐约能够猜到一些端倪。
首先接下酒盏的是叶佐兰的母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低头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口。然而叶锴全却并不领情,他粗暴地抬起双手,将酒盏掀翻在了地上。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展开,青衣的男人倒也没有生气。
只见他又转身朝着押运的官差走去,取出沉甸甸的一个钱袋子交到对方手上,再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座茶楼。
叶佐兰立刻朝着茶楼望去,果然看见唐瑞郎孤身一人坐在窗边,一脸的忧心忡忡。
他应该是来做行前打点的。
叶佐兰也曾听陆鹰儿说起过,但凡流放异乡的囚犯,这一路上都要受到押运官差的欺负。而唯一能够禳解的办法就是行贿。他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随便找个人冒充叶家远亲去做些打点,看起来唐瑞郎倒是先想到了。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谢谢你。
叶佐兰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时辰已到,两名官差立刻将送行的家属左右赶开,让犯人与囚车排成一列,开始朝着延兴门走去。
愈发响亮的哭声喊声里,叶佐兰用力地抠住身旁的墙壁,指尖由惨白变得青紫。
可是他没有哭,尽管眼眶里已经是一片狰狞的红色。
他只是,尽可能地睁大了双眼,努力将此刻的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进入自己的脑海中。
囚车缓缓地远去,车上的两个人,始终没有再转过头来。
叶月珊出城去了,爹娘也已经远赴瘴疠之地。偌大的诏京之中,只剩下了叶佐兰孤零零的一个人。
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再独自伤神。
从延兴门回到大业坊的第二天,正午时分,陆家门口忽然来了一驾马车。五六个戚府的小厮,抬着几口沉重的大木箱子,往内院搬运。
箱子最后都堆在了叶月珊住过屋子里,叶佐兰打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全都是书。
厚厚薄薄的,新新旧旧的,各式各样的书籍,整齐地码放在木箱之中。这其中既有他留在国子监号舍里,来不及取走的课本与手抄经文释义;也有一些是他曾经听说、或在槐市上见过,却没有钱买回来的昂贵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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