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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九重 作者: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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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起这杨弩的出身,多少也算皇族一脉,祖父是做过兵部尚书的大兵法家杨云锦,祖母是云甯长公主。只是这些年杨家家道中落,杨弩从小贫寒,十三岁就从军了,换了些银钱养活寡母弱妹。他多年来血战沙场,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战功,堪称本朝第一骁将。只可惜性情贪婪凶暴,曾有手裂活人的可怕传说。他立功虽多,犯事也多,是以只做了一个从四品的玄策将军,手下统领人手不足万人。这次又争夺妓女杀了同僚,要不是聂震有心保全,只怕这罪名足够处斩杨弩了。
 
    聂震心里想着,杨弩已经一脸病容地进来,想是杖刑之后身子没有大好,态度也不比平时嚣张,低声下气地过来,缓缓称谢,又特意上了谢表。
 
    侍者接过奉上,聂震一看,谢表倒是写得清俊流和,十分词理恳切,不禁微微一笑。他虽然重责杨弩,心里其实多少有些惜才,便说:“逸臣,你受了这些日子苦楚,也是教训了,只盼你日后修身养性。”
 
    逸臣是杨弩的表字,聂震特意如此称呼,也是亲近鼓励的意思。
 
    果然杨弩一听,神情缓了不少,倒是微笑一下,仍然低声下气道:“杨弩不才,给王爷添了麻烦。这次侥幸不死,性命都是王爷所赐,中心委实感激。”
 
    聂震呵呵笑道:“逸臣,你知道事理就好。论来你我也是中表之亲,朝廷上咱们讲究国法宗法,私下我们就是兄弟手足。我如此处置,也是为了维护国法,逸臣不要见怪。下来我们还是好兄弟。”
 
    杨弩连忙谦谢,客套一阵,聂震又温言勉慰几句,见他还慢吞吞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心里微有些不耐烦,只好问:“逸臣神情不豫,莫非还有什么事情?”
 
    杨弩乘机说:“这次末将自己犯事,怎么责罚也是应该的。只是,王爷免去了我玄策将军之职,贬官两级,又罚了半年薪俸……这个……”
 
    聂震微微做色,淡然道:“怎么?”
 
    杨弩见他神色不善,只好自己说下去:“王爷是知道的,末将家贫,用度又多……如今薪俸不足,末将手头着实为难……”
 
    聂震见他如此厚颜,不耐烦起来,沉沉一笑:“逸臣家贫,倒是有钱逛窑子?还为了争一个粉头杀了同僚?”
 
    杨弩无奈道:“那粉头是末将微时邻居,昔日帮家母做过不少针线,末将见她被老万殴打,一时火起,所以,所以……”
 
    聂震见他喋喋不休,心下不耐烦,淡然道:“贬官之事已经朝廷决议,不可转回。逸臣日后多立功勋,自然能有升迁之日。”
 
    杨弩逼于无奈,按着性子低三下四说了半天,眼看毫无作用,聂震眼中轻蔑之色倒是越来越重,一时间浊气上冲,忍不住顶撞一句:“末将如今手头只得五百来人,王爷又是个不肯用兵的把稳性情。只怕末将纵有报国之心,不得其门,终不免冯唐之叹!”
 
    聂震本来就不耐烦,闻言越发火起,沉声道:“逸臣,武将为了自己功勋妄启战端,不顾人命乱造杀业,这是天下大忌!你回去好好想想!”
 
    杨弩本就性情暴烈,这时候十分难忍,霍然起身,看了聂震一眼,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聂震瞧着他拂袖而去,也不说话。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这杨弩胆敢在摄政王面前如此嚣张。只是聂震念着他武勇冠绝当代,到底不肯废弃,平时多有容忍,这时候也气得暗起杀机。
 
    聂浩小心翼翼过来,看了看聂震脸色,低声说:“杨弩悍勇凶暴,十分难制。我看他刚才对王爷已有怨恨之心,王爷若不能用此人,不如找个理由杀了,免得后患。”
 
    聂震沉吟一下,摇头说:“他之前罪名已经受了杖刑和贬官罚俸,如今无罪而杀,天下不服。我不作如此无义之事。”
 
    聂浩听了,不好再说,心里暗暗忧虑。
 
    聂震平时精明干练,惯会收买人心,这几天却不知如何,十分心不在焉,这下不知道把杨弩得罪得如何了。
 
    他踌躇再三,缓缓道:“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聂震双眉一挑:“怎么?”
 
    聂浩道:“英王持国严厉,又不是先帝手足,必有人貌恭而不心服,阴谋莫测。譬如杨弩之流……小人愿为英王计较,预留人手埋伏,万一不测,只要性命还在,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正是聂震如日中天之时,聂浩却说出如此不吉利的大逆不道言语,当真是罕见,更不是他谨慎的本性。聂震听得一怔,本待发怒,多想一回,倒是哑然失笑,顺手拍拍聂浩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好意,尽管去办。不过——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对我不利,你放心。”
 
    聂浩见他豪气冲天,不好再劝,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私下吩咐心腹留神杨弩动向。
 
    杨弩在聂震府上受了气,一路咬着牙,闷不吭声回了家。他家是个半旧的宅子,两年前杨弩从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手上买了过来,总算有地方安顿老母弱妹,可也花掉了他多年的俸禄。杨老夫人和杨小姐正眼巴巴等着,见杨弩回来,纷纷迎上。
 
    老夫人道:“弩儿,你去找英王爷求情,可说得好么?能不能官复原职?”
 
    杨弩心下愁烦,兀自强颜欢笑道:“王爷说朝廷已经下了旨意,一时不好再改,只要我日后多立功勋,定会升迁的,母亲也不用忧心。”
 
    杨老夫人也听不懂这话是好是坏,愁眉苦脸叹气一阵,又唠叨半天,不住叮嘱杨弩要温柔养气,别再惹事。又不住口说英王是提拔儿子的大恩人,要杨弩对他一定得恭谨。杨弩侍奉母亲向来孝顺,垂头安静地听着老母的教训,脸上始终怡然笑着,大气也不出一口。
 
    杨小姐见兄长垂着的衣袖中露出一截握紧的拳头,手心滴血,心下骇然,知道他已经忍得十分难堪,想是在英王府碰壁而归。她怕老夫人唠叨太狠,杨弩心里难受,连忙温言软语岔开。杨老夫人叹气一会,要杨弩下去歇息。杨小姐十分乖巧,跟了下去。
 
    杨弩见妹妹跟着,苦笑道:“阿柳,我有点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你也歇着吧。”
 
    杨小姐越发心里有数,低声道:“哥哥,是我不好,害得你受气了。”
 
    杨弩忙笑道:“这可胡说了,我去求官,关妹妹什么事。”
 
    杨小姐擦了擦眼泪,有点哽咽:“都怪我身子弱,全靠人参养着,花了哥哥不知道多少钱。听说英王怪你贪墨……我的哥哥,是最潇洒不羁的英雄男儿,你要不是为了我,才看不上什么钱财之物,才不会去找英王求情。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杨弩一时语塞,见妹妹掉泪,没做手脚处,胡乱用粗糙坚硬的手给她擦了擦脸颊,勉强笑着说:“阿柳,别胡思乱想。”
 
    见妹妹神情凄苦,杨弩再是心烦,也硬挤出一个笑容,顺手拍了拍胸口:“我好得很呢。阿柳,你乖乖歇着去,成不成。”杨小姐一时心神波动,见哥哥笑语开解,心里更是难过,忽然颤声道:“哥哥,我恨不能死了算了,不要连累你——”
 
    杨弩大惊,喝道:“胡说八道!”他一发怒,神情十分骇人,惊得杨小姐不敢开口。杨弩默然一会,叹息一声,放软了口气说:“就算不升官发达,我定会有办法挣钱,当街卖艺都无所谓,总之不能误了你的病。阿柳,你但有一点明白哥哥,就不该说这么伤人心的话。”
 
    杨小姐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罗索就是白白令兄长伤心,只得乖乖离去。杨弩见她红着眼圈,想是心里为自己十分难过,不由得更添烦闷。
 
    待妹子走了,杨弩独自坐在院前的石凳子上出神一阵,心下烦躁愈烈,霍然回房取出佩刀,在院子里疾舞不停。刀光如漫天雪暴,呼啸凌厉,一重重一叠叠压向四面八方。仆人们见将军习武,知道他心情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溜走。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
 
    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杨弩运刀如雷,且动且歌,词气慷慨激烈。正自入神,忽然远远一人曼声应道:“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这人所吟李白《独漉篇》后几句,正合杨弩心事。杨弩一惊,喝道:“谁?”肃然而止,横刀独立,看向来人。
 
    那人一步步走近,口中长吟不绝,却是《独漉篇》的结尾,一字字一句句,俨然是代杨弩说出心声:“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月华如水,照在那人苍白秀丽的脸上,他的脸却有种强硬狂热的气息,那是身负雄心之人独有的出群意气。
 
    杨弩凝神看清那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跪地道:“啊……陛……”
 
    他一句话没说完,被那人一把拉住,不能跪下。那人旁边转出一个胖团团的男子,对着杨弩微微一笑:“严公子特意来看看将军舞刀,顺便送些礼物。”
 
    说着递上来一只锦盒,笑容满面道:“这里面都是上好的长白人参,够小姐用上两年了。请杨将军尽管宽心。”
 
    杨弩心下惊疑不定,这主仆二人竟然知道杨小姐得了怪病之事,难道……他们早就对自己盯了很久?
 
    他虽然性情暴躁,其实也是个聪明人,立刻感觉到了事态诡异,心里急速转着念头,越想越是心惊胆战,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某种巨大而阴沉的漩涡。
 
    那秀丽少年浅浅一笑:“杨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如何?”
 
    杨弩如梦方醒,略一迟疑,低声道:“严公子深夜来访,又奉上厚礼,我十分感激。只是……杨弩出于寒门,不敢有劳贵人驾临。公子还是请回吧,宝礼也请带回。”
 
    那少年微笑道:“既然来了,杨将军还是和我叙一下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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