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九重 作者: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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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觉得谢太后为了保全母子二人,牺牲名节,经历太多煎熬。是以每次看到聂震,只觉恨意如潮。聂震对太后的羞辱,对自己的凌辱,对龙庭的侮辱,这一切,逼着他必须杀死这个人,才能平下心中煎熬。想不到最初的恨就是一个笑话。
或者,她和聂震本来可以好好的,只是因为他固执地不肯抛舍旧情,才一步步逼到今日田地……他,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皇帝恍惚地摇摇头,喃喃叹息:“原来如此……太后……我对不起你。”
谢太后面色惨变,知道聂琰已经看透一切。她连忙捂住嘴,忍下破碎的呜咽,勉强笑了笑:“是我,对不起先皇。琰儿,你,你是不是很恨我?”
聂琰恍恍惚惚笑了笑:“不,我恨我自己——”
他咳了一阵,失笑摇头,忽然被谢太后紧紧握住双手。太后美丽的眼中慢慢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颤声说:“琰儿,我是……是很喜欢他,可那与对你父皇的情义是不一样的。我……只是寂寞太久……可是,你若是为了聂震对我无礼之事就杀死他,真的,真的不值得呀。我知道你喜欢他。琰儿,琰儿,不值得的……”
聂琰心血一动,咳了一声,猛然呕出大口的鲜血。他神智有些晕眩,只有那把烈焰,还在熊熊燃烧着,让他五内俱焚,一切爱恨分崩离析。
谢太后大骇,正要叫人,聂琰略定下血气,怕更增外间惊骇,忙道:“没事,别叫人——”一动心事,血水又顺着嘴角流下。
谢太后一怔,连忙奋力扶住他的身子。可聂琰身形高挑,太后柔弱不能吃力,只好慢慢扶他靠着墙壁,哭着说:“琰儿,我从未忘记过,我答应了先皇要照顾你的,你都叫我母后,我,我怎能不为你着想呢?琰儿,无论你做了甚么,我都不会怪你的,你别难过——”
聂琰惨白着脸,似乎想逃脱太后的手,却被太后握得更紧。两人都有些发抖,谢太后难以忍受皇帝痛苦的目光,忽然崩溃般痛哭失声。
聂琰低呼一声,反手拥住她,颤声道:“不要哭,母后。”母子二人沉默着拥在一起,似有冰雪静静消融。
皇帝一连罢朝三日,朝廷中不免暗流汹涌,都猜测局势有些不妙。所幸第四日上,皇帝重新临朝,这才让惴惴不安的群臣略微定心。
聂琰大病未愈,自是清减不少,可处置国事还是刚明果断,把群臣的一点点窥伺之心尽数打落。梅易鹤与杨弩趁着皇帝精神略好,奏明了近日朝中两件大事。
一是去年新开的武举又到了选拔之时,二是都海汗国大备兵马,不臣之心日盛,阿那瓌可汗更不敬秀成公主,另娶西域叶尔羟国太阳汗的公主为可贺敦,两妻并称,这无疑是都海汗国即将举事的信号。
群臣一听都海汗国如此猖狂,顿时议论纷纷,有人慷慨激扬,也有人想着当初聂震主政时候接连兵败之事,存了怯意,一力主张维持现状。
梅易鹤和杨弩自然都是主战派,两人建议推重武举选拔之事,严词训斥阿那瓌可汗,并加紧练兵,以备来日和都海汗国一战。
聂琰一言不发,静静听群臣争论半天,挥手示意安静,这才开口,同意再开武举,由杨弩主持,但并不同意训诫阿那瓌汗,反倒说:“阿那瓌化外之民,不懂中土礼仪,诸卿不必计较。秀成公主受阿那瓌冷落,那是我天朝赏赐都海之物不足的缘故。两国已承平五十余年,不宜妄启刀兵,怀柔未上。梅易鹤,你可着手准备生绢、茶叶、瓷器等财物,厚赐秀成公主和阿那瓌汗,遣使宣传朝廷抚慰之意。”
梅易鹤一听,顿时愣住,想着皇帝之前的雄心勃勃,顿觉十分失望。他是知道聂琰近日心病的,不由得心下疑惑:“难道陛下杀了摄政王之后,心若死灰,昔日的雄图大志尽数成空了么?”不由得又是焦急又是愤怒,正要再力谏,被杨弩悄悄拉了一下衣袖。
梅易鹤一愣,却见杨弩眼角带着喜气和煞气,竟是摩拳擦掌、十分快意的样子,心念一转,默默低下头:“臣……领旨。”
聂琰把两人小动作尽数看在眼中,并不说破。他病中十分乏力,不能久持,便下令散朝,独留杨弩议事。
杨弩随皇帝来到内殿,竟喜极难当,一脸的跃跃欲试,忽然跪下磕头道:“请陛下恩典,今秋出战都海汗国,臣愿领军,生擒阿那瓌汗,以全陛下之威!”
聂琰见他眉飞色舞,倒是笑了笑,轻咳一声:“逸臣这话怎么说?”
杨弩笑嘻嘻回答:“陛下可真会装傻,你赏赐阿那瓌什么生绢、茶叶、瓷器,都是不能抵饿又不能抵暖的花哨玩意,听着贵重隆厚,他拿着一时半会派不了军用的。这不是拿好处拖他时间么?所以微臣一听,就猜到陛下已经下决心要打都海汗国了。等微臣从今科武举选出良材,一定打他个措手不及。不灭此獠,微臣愿提头来见陛下!”
聂琰微微一笑,点头道:“猜中了,可要朕赏赐什么?”
杨弩十分得意,搓手呵呵笑道:“微臣不要别的,就想统帅大军出战阿那瓌。愿为陛下开疆拓土,微臣也得以留名青史!”
聂琰点头道:“准奏。”
杨弩大喜,一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眼中煞气如电。他想打这一战已经多年,如今得偿平生心愿,十分快意,连神色也凌厉风发了许多。
聂琰多说几句,又觉晕眩,示意杨弩退下。杨弩见聂琰神色憔悴,心下一动,刚才的兴奋也顿时打去了七分,低声道:“陛下,想不到你为那个人如此伤神……这可如何好。”
他见皇帝也不说话,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便又硬着头皮道:“那天要不是太后和曹总管急召,微臣连夜封锁消息,处置善后,只怕朝中已经出了乱子。陛下,你,你是一国之君啊……切切保重……不该,不该……”
聂琰面色微变,厉声道:“下去!”
杨弩一惊,知道多嘴了,连忙低头,正要退下,聂琰叹息一声,低声问:“且慢。那日他下葬,你和曹瑞怎么处置的?”
杨弩一愣,想不到皇帝到现在还记挂着这事,无可奈何道:“是公侯之礼下葬的,只是事出仓促,略有简慢。一切事宜都是微臣的亲兵处置,并未惊动其他,也未立下任何文字,陛下放心。”
聂琰点点头,怔怔出神良久。杨弩不得他命令,也不敢退下,只好呆着。
聂琰忽然低声道:“带我去看看他的墓。”
“这……”杨弩吃了一惊,看着皇帝苍白着脸,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独有眼中闪耀着凄厉的神色,一时无语。
他一直以为,琰帝英明果断,能狠能忍,是难得的人君之才。想不到聂琰在私情上头竟然如此固执。
大将军无奈地叹口气,同意了皇帝的要求,心里泛过一丝惆怅:如果动情之后能让人变得如此煎熬痛苦,他宁可一辈子无情无心的好。
皇帝换了一身衣服,就如寻常书生一般打扮,和杨弩一起出宫。曹瑞苦劝不住,本想跟了去,却被皇帝淡淡喝阻了。曹瑞见聂琰神色不善,想着昔日正是自己力劝皇帝杀死英王,心下一凛,倒不好多说甚么,默默无语低下头。杨弩见他一脸担心,连忙打包票说一定保得皇帝无事。曹瑞无奈,勉强退下,眼看外间春寒料峭,密云欲雨,又硬塞了两件油布披风要杨弩带好。
聂琰看在眼中,轻笑一下,拍了拍曹瑞的肩膀,低声说:“别担心。”翻身上马。曹瑞一怔,看着皇帝毫无血色的脸,赶紧低头,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杨弩带路,两人默默穿行在沥沥烟雨中。这时候还是乍寒还暖时分,风一过,聂琰忍不住闷咳。杨弩有些不安,低声问:“陛……严公子,你真的没事么?”
聂琰搜肠抖肺咳了一阵子,笑着摇摇头:“没事。”就这么低着头,由着杨弩带路走了一阵,聂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一定很冷。”
“嘎?”杨弩不知道皇帝在说甚么,愣愣反问一声。
“这天气真不好,他躺在地里一定很冷。”聂琰的眼色朦胧如恻恻春雨,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句。
杨弩听得心惊,不敢胡乱答腔。两人策马走了一阵,渐渐荒僻。聂琰看到远方高树密林,若有所思,轻声问:“这里?”
杨弩小心翼翼低下头:“是。”聂琰不再说话,一打马,疾驰过去。杨弩紧紧跟着,聂琰却回头沉声道:“你留在这里。”杨弩无奈,眼睁睁看着他打马进去,急得冒汗。
聂琰一路奔到林中,果然看到不远处树下一片空地,静静立着一处坟墓。他的身子激烈颤抖一下,缓缓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了过去。
墓碑高大,碑上果然空无一字,光滑的青玉石碑上都是雨水,点点滴滴,倒像极了眼泪。聂琰深一脚浅一脚,慢慢挨过去,总算走到那墓前,出神一阵,忽然伸手抱住那湿漉漉的墓碑,低咳一声,把头轻轻靠在墓碑上。碑石冰凉,但他的脸上身上却火烫着,心里模模糊糊想起那些日日夜夜的纠缠、温柔和痛苦。
“震。”皇帝低呼一声,哆嗦着把烫热的嘴唇印在冰冷潮湿的碑石上,心里茫然地想,怎么这样冷……震的嘴唇,向来是温热的、有情的、柔软的,令他深深迷恋。不,这不是震,不是,震死了,在后面的坟墓里……
是他亲自下令杀死的,他唯一的爱,他今生的恨,他的心——
皇帝痉挛发白的手紧紧抓住墓碑,嘴里发出垂死野兽般的低咽声,慢慢滑倒在地。
心痛如裂,眼前黑沉沉的,灵魂似乎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或沉沦或辗转,手足冰凉麻痹。皇帝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这,是要随他而去了吗?
明知道不应该,心里竟然有些隐约的喜欢,嘴角带上微笑,皇帝慢慢昏了过去。
雨丝扑簌簌打在脸上,好像多情人的泪滴,顺着少年皇帝的脸颊轻轻滑落,也给他滚热的额头带来一丝沁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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