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九重 作者: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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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次真是永离别了?
聂震心中事如潮涌,前尘滚滚如雾如电,多情的绝情的痴情的冷情的往事,令他悲喜莫辨,生死荣辱似乎都成云烟,只有眼前重伤垂死的少年,是真实地和他纠缠过了十年……只是,这一次,也许再没有今后。
静静凝思一会,终于回答:“不,我不留下。小琰,你也不会死。”
他低下头,对着双目紧闭的垂死少年,缓缓说:“你说过,要功开千古,勒石燕然。小琰,你把我赶下来,就是要对阿那瓌用兵,如今箭在弦上,弓手怎能弃世?聂仪虽精明隐忍,他不是你,梅易鹤年老,倒也罢了,杨弩不会真的甘心臣服,今后还有一段乱局,聂仪与杨弩必死一人。无论谁死,于国运都是损伤。小琰,你这么刚强好战的性子,定不愿看着一手打下的基业有任何差错,所以——你怎么甘心死呢?身为天子,甚么也大不过江山社稷。小琰,你叫过我老师,这……就是老师教给你最后一课。”
他这些日子蛰伏深宫,对前前后后之事早就想过无数次。聂琰对后事的安排,在聂震看来也并不奇怪,至于其中利弊,也是了然于心。这时候缓缓道来,竟然是开口挽留平生最大劲敌的生命,自己也觉得可笑之极。
也许就为了这点不忍,纵有盖世聪明,这天下决计不会是他的……
聂琰一直阖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聂震这番话。清风撩动他鬓角一绺不驯的发丝,聂震颤抖着伸出手,为皇帝理顺额角头发。
这,是最后一次了罢?
忽然就是泪流满面。
他就这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踉跄而去。
如何逃走,早就在心中策划无数次,宫中那些用于战乱逃生的秘道机关,也早就了然于心,甚至早就收买好了几个小太监。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是迟疑着没有实施。想不到,终于在聂琰最痛苦的时候离去。
身后,忽然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音。
“不要走。震……”
聂震哆嗦了一下,脚一软,头脑中似有甚么东西轰轰作响,令他站立不定。就这么靠着柱子稳了一会,他轻笑一声,艰难地继续迈步。
“咳……聂震,你若走出这大门……你我……再无可能……你……你……咳……”皇帝艰难破碎的声音在身后一字字传来。
聂震站定,却没有转身,凄然一笑:“陛下放心,你我恩怨已了,我不会为难你聂家江山……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天下。你多保重。”
终于说完最后一句,他一咬牙,头也不回离去。
这一年的初夏,皇帝生了一场骇人的大病,足足三个月不能临朝。因为病势凶危,琰帝立雍王聂仪为储君,又着梅易鹤、杨弩为顾命大臣,总摄国事。
聂仪因此十分不安,五次上书固辞储君之位,却被缠绵病榻的琰帝一一驳回。雍王无奈,明知道处境尴尬凶险,唯有尽心侍奉琰帝之侧,又刻意笼络梅、杨等功勋大臣,徐图自保之法。
近来更有探子密报,远在都海汗国的阿那瓌才斩杀了叛乱的大将,正在整肃兵马,得知琰帝病重,大喜之下,决定秋高马肥之际立刻东征。琰帝闻讯,严令杨弩加强准备,务必一击必中,扫灭阿那瓌势力,更派出雍王长子聂飚为西北路兵马都元帅,亲自到西北兵马道压阵。众臣见他如此安排,尽是存心为聂仪父子树立德望,越发担心琰帝病势。
一连串的惊人消息,令帝京的夏天变得十分焦躁窒闷,人心浮动不安,都惴惴着可能到来的惊天之变。
另一方面,南北遥荥的战事陷入胶着,寒铁旌可汗本待投靠天朝共抗北遥荥,隐约听说聂琰重病,顿时起了踌躇。还是聂琰亲笔修书说明局势,寒铁旌才勉强履约到凤城迎亲。他害怕琰帝身亡后中原板荡,心中对这亲事毕竟有些犹豫,便提出要向天朝皇帝面谢赐婚之恩,借机刺探虚实。众大臣明知道聂琰这时候很难见人,不好说明,只得禀报琰帝。
聂琰缠绵病榻本不便见人,可是怕皇帝不能应约,坏了天朝威仪,思量一阵还是勉力起床。
他已经多日不曾修饰,这时候对着镜子一瞧,自己也觉得病骨支离,十分难堪。这样子让寒铁旌看到,只怕生出小看中原之心,反倒不好。想了一会,要杨弩进宫。
杨弩不知道皇帝何事急诏,匆匆赶来,看到琰帝竟然顶冠束带斜靠在紫结椅上,不由得十分惊喜,忙问:“陛下能起身了?这可……这可太好了……”
惊喜之下,能言善辩的列侯竟然呐呐不能成言。
他至今记得聂震失踪那日,琰帝气息将绝的样子,惊惶哀恸的列侯将军几乎因此疯狂。所幸皇帝毕竟活了下来,没人再敢在琰帝面前提起聂震,这个人,就像从未存在过,或者彻底从记忆中抹去。杨弩甚至不知道,那之后的聂琰会变成什么样……
还好,皇帝毕竟挨过来了,今天甚至能起身冠带装束。以后,大概会慢慢好起来罢。
聂琰点点头:“原说今天要接见寒铁旌,不起来也不成。”他轻咳一会,又说:“只是,朕如今太过病损,寒铁旌见了只怕后悔与我朝结盟。所以……朕的意思,不如杨卿代朕接见此人。”
杨弩大惊,想不到皇帝竟然如此托付他,这事尴尬无比,一个不小心,令琰帝生出疑忌,只怕今后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沉吟一会,列侯将军苦笑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妥。这事若让寒铁旌知道真相,反倒不美。再者,臣粗陋鄙俗,不比陛下天人神姿,如何能代陛下接见异国君王?”
聂琰还是神色平静:“无妨,左右他只来这么一次,不会知道。朕这样子……寒铁旌看到,只怕以为中原无人,逸臣出面,正好代朕弹压他的傲气。逸臣若不知道该怎么说,朕可以在内间提点于你。朕说可以,逸臣还担心什么?”
杨弩明知道答应这事就是给自己招祸,琰帝纵然不计较,雍王心中未必没有芥蒂,可看着聂琰沉静黝黑的眼睛,他竟然说不出拒绝之言。迟疑一会,一横心道:“臣早说过,性命都是陛下的,见个寒铁旌算什么。”
于是内官为杨弩修整打扮一番,略微敷粉,添一点病容,又换了天子服色,果然修伟俊朗,气势不凡。聂琰见了十分满意,点头道:“逸臣这样子,拿出去尽可以唬得过寒铁旌了。”
杨弩尴尬之极,咳咳几声,心下暗骂自己果然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聂琰倒是微微一笑,缓缓握住杨弩的手,轻若无声地说:“你别怕。”他神情有些恍惚柔和,也不知道透过杨弩的身影看到了什么。
杨弩一凛,几乎不能成言。他猛然想起,是有这样一人,也是身姿修伟,险些身登龙庭……
聂琰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异常,目光一闪,回过神来,依然是冰冷锐利的眼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杨弩心里有些寒意,忽然想到,那件事之后,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没有一丝温暖。并不见得忧伤,只是杀气沉沉,似乎活下来的唯一目标,就只是横扫八荒六合,臣服四夷。
那个枕着红叶、忧郁多情的少年,会在梦中柔软微笑的少年,大概真是死了。
仔细对杨弩叮嘱一番,让他到上书房等候寒铁旌。聂琰左右已经起床,也不想再躺着,索性拄了一根藤杖,慢慢走到屋外庭园中。他自从那日受伤之后,一直在碧甯宫养病,这还是第一次走出户外。
这是初夏天气,群芳漫漫,纹锦流霞一般,十分好看。碧甯宫阶前那几株雨霖铃过了花期,只有星星点点的残蕊,倒也楚楚地薄有风致。聂琰看着,眼色有些恍惚,犹如失魂落魄一般,缓缓走到树下。
风动云轻,吹得枝头伶仃雪白的花瓣悠悠飘落,他仰着头,神情迷茫地看着那慢慢飞落的花瓣,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似乎又听到有个声音对他嘻笑。
我想为你折一枝雨霖铃。你喜欢雨霖铃,是不是?
我不是喜欢雨霖铃,只不过喜欢折花送给你。
花瓣终于落下,轻轻粘在皇帝额头,柔软冰凉如一朵雪花。
皇帝一阵头昏,耳边那个嘻笑的声音更快活和清晰了,对着他嘈嘈切切地说着,热切温柔的口气。
殿下,你笑了。果然你还是开心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以后,不要皱眉。
聂琰果然轻笑出声,忽然心血上涌,一下子呕在树干上,斑斑驳驳地十分难堪。
左右侍从大骇,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曹瑞本来在后面小心翼翼看着,眼见皇帝如此,不禁额头冒汗,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聂琰咳了一阵,慢慢开口:“起驾和芳斋。”
曹瑞听得心惊,一下子跪下,颤声说:“那种地方,陛下还去做甚么。陛下还是养病吧!”
聂琰嘴角微弯,竟然是一个淡淡笑意:“总得看看。”神色疲乏平和,又有点自嘲之意,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众人不敢抗令,曹瑞只好吩咐宫奴准备了软轿,把皇帝送到和芳斋。
自从聂震逃走后,曹瑞严审和芳斋宫监,果然掀出内贼,早就把和芳斋的宫奴流徒打发了,只弄了个又聋又瘸的老宫监看门。因为没人手照应,昔日精致清雅的宫苑,已经变得十分荒凉。
聂琰要宫奴停轿,自己拄着藤杖慢慢在青灰色细砖地上走着,看到昔日光洁的地面已经有了薄薄的青苔,零零散散洒着满地枯黄的竹叶。
桃花早就落尽,稀稀拉拉结了几个青色的小桃,院中荒草丛生,宫墙前的一簇青竹大约因为缺乏照应,已是半枯的模样。庭前的雨霖铃倒是疯了似的茁壮着,梢头尚有花开,枝叶繁茂,就这么郁郁葱葱地压得整个庭院几乎漏不进日光,变成有些迷蒙惨淡的淡青色。连少年皇帝秀丽的面容也变得雪白恍惚,犹如不在人间。
聂琰一步步走入房中,房门已经有些朽坏,被他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分开,落了一层细碎的灰尘,倒像是某种激情彻底焚毁之后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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