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九重 作者: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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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飚苦笑道:“陛下一国之主,身份贵重,如何能亲自作这等凶险之事。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就是天下动荡,四海沸腾的乱局……陛下,请三思!”
聂琰见他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十分情切,倒是一叹,柔声说:“阿飙不要担心,京中有雍王监国,万一朕折在西疆,雍王也会大治天下……至于朕……呵呵,其实从小就很想亲临战场。何况歼灭阿那瓌,这是寡人欠给杨弩的,一定还给他!”
聂飚听得暗自骇然,他从小受聂仪严厉管教,言辞谨慎,这时候却听出不祥之意,颤声道:“陛下,陛下,难道你——”他本想说“已不想活了”,可这话毕竟不妥,硬生生忍住,情急之下只是抓住聂琰的战袍不住磕头,汗水与泪水一起滴落尘土。
聂琰一直森严冷漠的脸上居然现出一丝笑意,徐徐道:“朕不过是想亲手杀死阿那瓌,把他的头送到杨弩灵前。阿飙,别想太多,好好镇守大营。”
他轻轻拍拍聂飚的头,一刀割开战袍,顿时挣开聂飚的束缚,平静地走了出去。
聂飚一阵难过,疑心再也看不到帝国的皇帝了,忍不住大声说:“陛下春秋正盛,为何如此……”
聂琰身形微微一顿,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陛下为何如此自损?
为何……
他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多时,营帐外响起紧急集合的暗号。一声急过一声,恰如敲在聂飚心里。
青年元帅慢慢跪倒,忽然觉得悲伤迷茫,难以言语。
聂飚再次见到皇帝,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他本来已经绝望,想不到一支伤痕累累、衣衫破烂的军队出现在沙漠尽头。定睛一看,为首一人一身黑甲,只有一张脸是苍白的,似乎沙漠的烈日大风也不能给他增加甚么颜色,依然是黝黑镇定的眼睛,只是峻厉的神情变得十分平静。
聂飚大喜,纵马出迎,几乎哽咽失声:“陛下!陛下!”
聂琰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笑意,忽然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物事,高高举起手臂。原来是一个革囊,似乎被血水侵染过,底部已经变成深紫黑色。
聂飚又惊又喜,颤声问:“陛下,你,你……”
两马已经十分接近,他看清聂琰嘴角隐约的笑容,以及苍白疲倦的神色,那几乎是带着死气的。
聂飚心头一紧,说不出话来,默默接过革囊,掀开一看,是两颗人头,须发虬结,和画像上的阿那瓌、西失可汗十分相似。元帅惊喜地说:“想不到陛下果然成功了!”看着聂琰的眼神忍不住带上一丝佩服之意。
聂飚清楚,对于自幼生长宫禁的聂琰来说,要打胜这一战,难度甚至远远大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在已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逆天行事。可聂琰居然办到了,到底他经过了怎样的艰苦、磨折和斗智斗勇,只怕难以想象。
聂琰只是摇摇头:“口渴。”要过水囊喝了一口,忽然呛咳起来。聂飚骇然看到,温热的血液随着清水咳出,染红了滚滚黄尘。
皇帝闷哼一声,勉强伏在马上,神情有些迷茫,似乎想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可双目渐渐无神,身子一晃,从马上滑落。
聂飚惊骇地扶住半晕眩的皇帝,却听到他在笑。
“逸臣,我给你报仇了。”皇帝笑着自语。只是笑声凌厉破碎,恍惚听着,有如呜咽,在朔风中十分空虚。
武威二年的深秋,中原皇帝御驾亲征阿那瓌可汗和西失可汗的联军,大获全胜,杀尽其众,凯旋而归。这消息狂风一般迅速传遍天下,让豪杰壮士之心为之一振。正好朝廷第三次开征武举,越发应者如云,好男儿以尚武强国为荣。
不久,南北遥荥之战也有了结果,因为有中原皇帝的支持,南遥荥寒铁旌可汗战胜北遥荥冒顿可汗,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大部分土地,逼得冒顿可汗向西逃走,归顺西遥荥毕袭可汗帐下,毕袭可汗记得阿那瓌故事,不敢收留,将冒顿可汗斩首送回南遥荥。寒铁旌因此十分骄傲,言下对敦和公主也有些轻慢起来,边境互市也渐有掳掠之事。于是琰帝方才西征撤回,又决定兵指漠北。
双方一交手,寒铁旌连吃两场败仗,十分震骇,发现中原兵革坚厉、豪杰如云,这一次再不敢生出虎视中原之心,以女婿之礼修书求和,并请敦和公主代为缓颊,胡汉双方的边境战局缓解下来。琰帝这才班师回京。
经过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恶战,琰帝之威,达到开国以来历代君王从未有过的巅峰。
可班师途中,却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够亲见天颜。只有聂飚等几个心腹重臣知道,皇帝在大沙漠征杀阿那瓌的战斗中已经负伤,因为军中行色匆忙,又诸事简陋,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伤口几度迸裂,北上征伐寒铁旌之战,更是劳累辛苦,激得旧伤复发,如今伤口感染加剧,群医束手,已经到了弥留关头。
一灯如豆,光影随着透入帐篷的寒风微微颤抖。
胡地高寒,虽然只是十月,已经有了初雪。细碎的雪花偶然随风潜入,把营门的泥地弄得湿漉漉的。
天候不祥,让平西大元帅聂飚的心中更压上一层阴影。
军营中,琰帝已经晕迷数日,就连军医要给他用药,也只能由曹瑞小心拗开他牙关,勉强灌进去。可这样也没什么用,药水往往尽数随着嘴唇流出。
聂飚急得焦头烂额,如果琰帝当真不治身亡,只怕一回京他就会被严父家法伺候,不死也得脱层皮。无奈之下派人暗自到处寻访名医,可琰帝什么也吃不下,再高明的大夫也没了办法。
他就像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剑,绝地纪斩浮云开五岳明四海,锋芒震慑天下,可也很快磨损。似乎生命只为那烟花灿烂,剑光如雪的一个瞬间。
聂飚情急无奈,忍不住与曹瑞私下商议:“曹公公,看陛下这样子,水米不进,难道、难道是自己不想活了?这可怎么好?”
曹瑞心里自然明白缘故,烦躁地走来走去,叹道:“陛下从小受苦,原没几天快活日子。又受聂震那狗贼……那狗贼……唉,杨弩死后,他越发连说话的人也没了……如今扫荡四海,也算了却平生心愿。老奴真怕他万事无求,一切成空,那就……”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吉利,连忙自打一个嘴巴,可脸上分明是哭丧着,可见心中十分惊惶忧虑。
聂飚情急道:“难道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件事让陛下挂心么?”
曹瑞心下一动,忽然想起一人,沉吟良久,徐徐说:“那也未必……只是这么一来,就不能保密陛下伤势垂危之事了。元帅要好生防范,免得边境生变。”
聂飚连忙点头;“这个末将自会设法。曹公公有什么良策,但请明说。”
曹瑞叹道:“元帅只管到处派人放风,就说陛下快死了……或许有人来救他。”
聂飚听得半信半疑,看着曹瑞说:“这……能行么?”
“行不行也只好试试看。”曹瑞咬咬牙,叹息般轻轻补充一句:“若是不成,那陛下也真的生无可恋了……”
聂飚隐约听出什么,看看衰老悲伤的老大内总管,再看看病榻上苍白安静的皇帝,心中泛过一丝奇怪的感觉,竟然有些想是怜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可怜一个威风八面的皇帝,一个本朝武功最盛的帝王……
可这些东西,文治武功,英明神武,海内宾服,真的就是幸福吗?
雍王聂仪管教子女虽然严厉,家中向来父慈子孝,兄妹友爱,十分和睦。聂飚从小到大其实没尝到过什么伤心的滋味。就连到西北兵马道带兵打仗,也是为国死战,慷慨激扬的心情。
可青年元帅甚至不知道,皇帝有没有一天,和自己一样无牵无挂,天高云淡。
也许,幸福……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吧。
到了第三日上,一直晕迷的皇帝忽然醒来,要求曹瑞扶着他要营门看看雪花。曹瑞本想拒绝,可看着皇帝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心里一阵不忍,还是依了他。
聂琰就这么勉强挨到营门,飞舞的雪花很快粘到他的鬓发、眉梢、脸颊。
恻恻清寒天气,茫茫漫天飞雪,这情形似曾相识……
聂琰平静地凝视着前方不可知的虚空,近乎呓语地说:“这雪下得,可真像牧云草原的冬天。”
曹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得含糊答应着。皇帝就这么在帐篷外静静站立一会,鬓角很快粘了一层霜雪,看着倒像是两鬓斑白似的。他忽然自嘲一笑,轻声说:“扶我回去。”
于是依然躺在榻上,就着一个小暖炉半坐着出神。闷了一会,皇帝说:“拿本兵书给我瞧瞧。”
曹瑞连忙答应,挑亮油灯,胡乱在书箱里翻了本《阴符经》递给聂琰。
聂琰顺手翻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清丽流和的瘦金体,却是聂震的字迹。他一怔,忽然想起来,聂震当初教他读书,为求负责,自己顺便把大内书库都看了一遍,多有批注。如今看来,斑斑驳驳尽成往昔,往昔只是烟云缥缈。
聂琰一嗤,觉得这一生不过虚幻之梦。这场梦,如今大概要吹散了。
那个人,已经背弃他,所以,再也不要,也不必追回。
一笑随手放下书册,聂琰说:“老曹,记得你当年很能吹笛子,现在还成么?”
“啊?”曹瑞楞了楞,涨红脸说:“这……多少年不成了,都是私下胡乱弄弄——”
眼看琰帝疲倦黯淡的眼色,曹瑞很快改了口气:“那就出丑吧。陛下要听甚么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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