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 作者:朱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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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衣服经不起扯,撕裂的布帛萎顿下来,他看到弟弟裸露的肩背,漂亮得叫人心悸的蝴蝶骨,还有那丑陋的,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褪去的鞭痕。
他真想闭上眼睛,但是他不能,他抓起弟弟少了一根指头的手,重新放到衣带上,他说:“再来一次。”
他知道,也许弟弟永远都听不懂,但是还得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他这样要求自己。
然而慢慢的,他发现弟弟很乖,即使变成了这样,司马冲还是那麽的乖,只要他把弟弟的手放回衣带上,那孩子就会继续跟衣带纠斗,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司马绍的眼睛渐渐湿了。後来,夜幕垂落下来,再後来,油灯都熄灭了,大家都说:快睡吧。司马绍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弟弟的腰间,然而他摸到的却是业已解开的腰带。弟弟低著头,缺了食指的手放在膝盖上。他握住那只手,颤抖著吻住了断指的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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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解一根腰带,到自己穿衣,到握勺子,再到梳头,司马冲缓慢、笨拙地学习著,他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挽得乱蓬蓬的,有时勺子拿到嘴边却忘记了吃,粥便顺著下巴直滴下去。可即使粥已糊湿了衣襟,司马绍也不再帮他收拾,顶多把手帕放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去擦。
这一切周围的人都看在眼中,有人就开始议论,更有无聊之辈趁著司马绍走开的时候,去找司马冲的麻烦。他们从他手里夺过勺子,“当当”地敲他的碗:“喂,小疯子,你哥哥呢?他不管你了?”
司马冲低垂著眼睛,直直地伸出手要拿回勺子。
他们自然不肯给他,戏弄了他好一会儿,为首的那个才趴在桌上,一手支肘,一手把勺子放到他鼻子前面:“来拿啊。”等司马冲抓住了勺柄,他又不肯放手了,尽情欣赏著司马冲憋红了脸的模样。一旁有人看不过眼,上来劝解:“欺负他干嘛?他哥哥就要回来了。”
“他哥哥?他哥哥已经不要他了。喂,你哥哥不要你了,对吗?”那人托起司马冲的下颌:“跟我说:‘哥哥不要我了’,说了,我就把勺子还你。”
司马冲的脸被抬成不自然的角度,双眼被迫注视著男人,於是大家第一次看清了他总是笼在睫毛里的眼眸,那是一双灰沈沈的,茫然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算了,别闹了。”有人开始退却。却也有人还在起哄:“说啊,说你哥哥不要你了!”
“说!”男人加大了手劲。
司马冲疼得蹙起了眉,那份疼又从他的眉峰映入了眼底,於是一层半透明的液体涌了上来,他翕动著唇,仿佛在说什麽。
“大声点,我听不见。”男人又凑近了一点。
“砰──”
半碗冷粥连同厚重的陶碗一起扣在男人头上。
司马冲仍然静静坐在原地,仿佛刚才拿碗扣人的根本就不是他。
众人先是愣住,继而哄堂大笑。
恼羞成怒的男人抓下陶碗,刚要朝司马冲扑去,却被几个突然出现的校官牢牢架住:“李将军早有严令,不准同袍相欺。你违反军令,等著瞧吧!”
不远处的树荫里,李尚冲那几个校官点点头,接著长长舒了口气,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司马绍:“喂,你可真能忍啊,看到弟弟被欺负,居然不马上去帮他,反而来找我。你就不怕那人逼得他发病?还是你知道,他一定能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司马绍顺著树干滑坐在地上,悄悄摊开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握著的双手,掌心里有一排触目的血月牙儿,那是指甲嵌入肉里的印痕。他怎麽可能放心呢?他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凝望远处的弟弟:“可我总得放手,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
“喂!”
“我不是说丧气话。过去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是我最心疼的孩子。可是,他应该长大,即使没有我,他也该过得很好。事实上,他也确实比我们想得更能照顾自己,不是吗?”
“你啊,”李尚瞪他,“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哪曾放下过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远远盯著他呢。你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绷得啊,我看了都揪心,烦!”
两人正说话间,校官们已将欺负司马冲的家夥押了过来。李尚走上去,照著那人面门就一个嘴巴:“你行啊!欺软怕硬!”说著揪著那人脖领扔到司马绍脚边,指著他道:“这人我就交给你处置了,扒皮、抽筋随你的便!”
司马绍点点头,他俯下身,平视那惊慌失措的男人:“我告诉你:我要他,只要我活著,就不会不管他。”
那人已吓得连头都不会点了,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整个人抖得就跟筛糠一样。司马绍朝他伸出手来,他本能地往後仰,不料司马绍却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明天上阵好好杀敌。”
男人瞪著司马绍,怎麽都反应不过来。李尚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还不滚回去睡觉?有劲别对自己人使,留著对付匈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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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看李尚,又看了看司马绍,这才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眼见那人去得远了,李尚斜眼瞧著司马绍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会卖人情,收买人心。”不等司马绍发话,他又笑著说:“喂,自从你来了以後,我们的人马可多了三成了!我算过了,不用等夏天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端平城。那边的守将为人苛酷,老百姓都恨死他了,人心向著我们,我们一定会赢!”
司马绍点头:“平城那边并不知道你已坐大,出其不意,应该能够拿下。只是平城城防坚固,有一场硬仗要打,即使费力拿下,也只是一座孤城,周围的匈奴定要伺机反扑,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难怪几路义军都不打平城,我还当他们是傻的,原来是我想得简单。”
“想得多了便畏首畏尾,”司马绍淡淡一笑,“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
“对!所以我还是要打平城。窝在这山坳里固然太平,可老子既然拉出旗号,求的便不是太平!我无家无口,怕个什麽?”说到这里,李尚自己便是一怔,声音也小了下去:“可你还有弟弟……”他偷眼看著司马绍,过了会儿,到底憋不住:“喂,你去不去啊?”
“去。”司马绍笑:“我们一路打回长安!”
半个月後,平城之役终於打响,攻城持续了整整三天。有司马绍的调度、李尚的冲锋,近万人的浴血,铁筒般的城门最终訇然洞开。匈奴守将弃城而逃,满城百姓倾巷而出,夹道迎接李尚大军。
司马绍和司马冲合骑一匹骏马紧跟在李尚身後。自从那日当众教训过欺负自己的人,司马冲的精神好像便有了点起色,眼神不似以往那麽茫然,事情也做得越来越好,现在他穿衣、梳头已与常人无异,像这样坐在哥哥马前,垂目敛首,竟有几分楚楚的意韵。司马绍两手虚虚地环在他身前,管住了缰绳,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只听那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也不知是甜蜜还是酸楚。
一路上不断有百姓朝他们递来水酒,更有一位老人冲到司马绍的马前,攥住缰绳热泪纵横:“我只当要死在匈奴的铁蹄下了,万万不料,还有今天……你们总算来了呀,我总算看到了自家兵马……”
司马绍闻言别样揪心,正不知怎样宽慰他。不料司马冲却伸出了手,俯身替老人拭去了泪痕,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睫毛下的黑眼珠安静而悲悯。老人呆望著这温柔而秀丽的少年,终於抓著他的手,大声地恸哭起来。
百姓闻声纷纷落泪,李尚也红了眼圈,将大手一挥:“从今後胡人再欺负不到你们头上,有我李尚在,这平城就在!”
此言一出,欢声雷动。便有士卒将绣了偌大“李”字的旗帜递到李尚跟前:“将军,插旗吧!”
李尚慨然应声,手执旗帜便要上城头,跑了两步,却又折回来,对司马绍道:“我们一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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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看看弟弟,李尚便笑:“那麽多人,你还不放心?”司马绍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将缰绳交到士卒手中,自己翻身下马,随李尚上了城头。
二人来到城楼之上,李尚拔出佩刀,一刀砍断了匈奴的旗帜,那面丈余的大旗“呼啦”一声跌下城头,众人一涌而上,将它撕得粉身碎骨。司马绍正注视著这一幕,却听一旁传来裂帛声响,司马绍回头看去,只见李尚已撕掉了手中的“李”字大旗。他脱下外衣,又从城头上捡了截烧焦的木头,在衣服上大大地书了一个“晋”字。随即将这面奇怪的“晋”旗套上旗杆,高高地插上了城楼!
长风呼啸,旗幡张扬,城楼之下,百姓呼啦啦跪了一片,所有的人都望向南方,深深叩拜。李尚扶著旗杆,也凝视著同一个方向。司马绍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一直盼著这一天,盼著朝廷来收复失地,盼著能看到这面旗。”李尚苦笑了一下:“可是朝廷总是不来,我只好自己来了。但我从来没想过自立……”
“你可以的,”司马绍望著他的眼睛,“你比他强。”
“不,大家盼的是他啊。”李尚看著城下的百姓:“我手里只有几千人,我能为他们做的太少。但他不一样,他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有的是钱、有的地,有的是人马,如果他愿意,他什麽都能做得成。他不是已经扳倒了王敦麽,王敦可是天下第一武将。但他为什麽不来北伐呢?”
司马绍苦笑。
“你笑什麽?”李尚道:“我不信他忘了我们!我听人说,他五岁的时候,先帝问他:太阳远还是长安远?他说:长安远,因为抬眼就能看到太阳,却看不到长安。他们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哭了。当时他那麽小,尚且记挂陷落的国都,长大後怎麽会忘记呢?”
司马绍怔怔望著李尚,他无法回答。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国库的亏空、官场的积弊,他无钱北伐,更无将北伐。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所谓天子并不能随心所欲,他不过是一名带著金枷的奴隶。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这些年他所走过的路呢?那条铺满了权欲、名利、阴谋、杀戮的路,那条用无数的鲜血洇红了的路,那条让他跟他最爱的人渐行渐远,以致失散的路……他形容不来,即使说了,耿直如李尚,亦无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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