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 作者:银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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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沈渊懒洋洋应道:“喝得多又能管什么用?茶圣有言‘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茶是这样,酒难道便不是一般?否则有识之士何必推崇‘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之境呢?”丹丘然诺急道:“小子你少给我掉书袋吹法螺……”沈渊已接下去道:“喝一百桶酒,随便寻头牛马骆驼就能喝得干了。我又何必去跟它们论酒?”丹丘然诺嘿了一声,笑道:“你甭绕着弯儿来骂人。你倒说说,我说葡萄美酒醇厚甘芳,哪一点儿不好了?”沈渊慢悠悠道:“就那个‘甘’字不好。甘便不醇,醇酒不甘。”丹丘然诺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步回辰在窗边虽然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但便是闭了眼睛,也能想象得出伯父脸上的急切之态。心下乐不可支,心道:“伯父这当,上得忒也容易。”更是屏气凝神,细听这出好戏。方才的烦闷郁思,早已扔到了九霄云外。
沈渊慢条斯理说道:“葡萄酿酒,与稻米酿酒,大不相同。稻米一斛米而酿六斗酒,已是穷尽其用。米中精华,尽被酒曲发了出来。但葡萄酿酒,一斛能酿七斗半酒,还有余力。固然是因为葡萄汁水丰饶之故,却也正因如此,葡萄中的精华,便没有被酒曲逼尽全功。”丹丘然诺搔着胡子,听得极感兴味,点头道:“有理,有理。”沈渊道:“葡萄的精华,不就是果肉中的甘味么?甘味不能化酒,这酒哪里称得上一个‘醇’字?”丹丘然诺听言,奇道:“难道葡萄甘甜之味,尽能化酒?”沈渊道:“那是自然,波斯东南有座酒庄,在火候酒曲上都下了若大工夫,方酿出这种没有甜味的葡萄酒。味烈而醇,至味无双。”他看看丹丘然诺,狡黠一笑,又道:“便如老先生那‘平乐十千’的掌力一般,内劲修炼以阳矫,阳维两道经脉为主,烈而精纯。若运功时辅以手少阴经等阴维经脉的内力,便如醇酒中混以浊酒,味道虽烈,但其后的宿醉头疼,更是非同小可了。”一手支额,食指轻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丹丘然诺听得句句妙语,瞧他手势精当,拍腿大笑道:“不错,不错,我白练了这几十年的内劲,怎么想不到这个上面?”
这般品酒与论武糅合在一处谈论,直是浑然天成,正搔着了醉心酿酒,心好武学的太市星主的痒处。拉扯着胡子叫道:“好……好好好,好小子,我就说你不错。我手掌都按在你天灵盖上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分辩我掌力的精妙之处。老子这一辈子,有骨气的好汉子见过了不少。但是急难时有骨气,平日里却能当着趣儿讲的,你还是头一个呢。”他瞪着眼睛看了沈渊半晌,忽地问道:“我虽然没下杀手。但是当时你又不知道我会手下留情,难道你就不怕死么?”
在窗外的步回辰一听此问,心中便是一紧,这也正是他最担心沈渊之处:沈渊厌世之心,虽不算强烈,但言语举动,时时有所流露,直让关心他的人们心惊胆颤。他屏气凝神,听着沈渊轻飘飘答道:“怕,怎么不怕?只不过在下自小好奇,便是要死,也要作个明白鬼再死。”丹丘然诺放声大笑,拇指一挑,正要赞好。便听沈渊又道:“可不象那个倒霉鬼宋光域,便是死了,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丹丘然诺不防他谈笑之中,又提起宋光域自刎一事来,笑声戛然而止。他心性纯朴,有什么就说什么,瞪着沈渊道:“你……你还是在生老子的气,是不是?”鼻子里呼呼出气,将一部白胡子也吹了起来。
沈渊不应,给他来个默认。丹丘然诺又气又急,想着终是曲在已方,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本教已将宋将军的尸身厚为葬殓,他的家□□儿,也自会重重抚恤……”见沈渊慢慢啜茶,显然是对自己所说的话不以为然,也自觉得底气不足,声音放低,又道:“发丧之日,我定会到他的灵前,上香祭拜……”沈渊应道:“嗯,这法子不错。将来步回辰要是逼得你自刎身死。我让他给你跪灵七七四十九日,怎样?”丹丘然诺听他讥讽伤人,勃然大怒,从椅中跳起身来,喝道:“你是故意要捉住我的错处不放,是不是?我也是受了蒙骗,才逼死了宋光域的。我已经要阿槎杀南宫炽为宋光域报仇了,你还想怎样?难道……”他正要说“要我这几根老骨头抵命不成?”沈渊已经点头截住,喝采道:“很好很好,今天逼死一个,明天又逼杀一个,把步天教的人杀得绝了,步回辰就成了光杆儿教主了。我过会儿见着了他,非把他笑个半死不可。”
丹丘然诺被他一时哄得狂喜,一时激得暴怒,直是稀里糊涂,瞪眼看了沈渊半天,忽地明白过来,哼道:“原来你是给南宫炽那小子说情来着。”沈渊啐道:“我认都不认识他,给他说什么情?我就是瞧着你这老头横冲直撞,蛮横胡来的样子不顺眼。”丹丘然诺哑然,伸手拉扯着自己的胡子,脸上忽睛忽阴,沉吟不语。
大凡生气之人,一待平心静气,更容易想通关节。丹丘然诺亦是如此,回思诸事半晌,终于嘿嘿笑道:“我这脾气就是这般急,确也误事,自己也知道不好,但是几十年了,要改也改不了了哇——”说着,一拍大腿,道:“好,我听你小子的。既然我做事闯祸,那让阿槎拿主意便是了。我只管跟你谈谈酒,说说武功,那可比管教里的事儿,要有趣儿的多了。”
步回辰在窗外听见伯父服软,心中大喜过望,忍不住就要从窗棂缝隙间偷瞄那七窍玲珑的精灵鬼。却又知自己此时绝不能进去,否则伯父准要误会自己与沈渊串通做戏,但偏又不愿就此离去。他耳力极敏,听得谢文朔与几名侍候沈渊的侍从自廊间过来,闪身便转入廊下的白杨树下。瞧一眼树干,干脆在房中传出的笑语声中,纵身跃上树去,静心听闻房中人轻言笑语,与自己孩童脾性的伯父论酒谈天。听着房中伯父一时大笑,一时惊叹,步天教主盘膝倚坐在树杈之间,眺望天边夕阳,忘却诸般烦忧,记取心间柔情,唇边带着一抹忍俊不禁的爱怜笑意。
直至月上中天,亲兵来请用晚膳,丹丘然诺才意犹未尽地告辞出门。沈渊送至廊下,丹丘然诺笑道:“咱们哥儿俩,就甭闹这些虚礼了吧。”又道:“阿槎平日里神出鬼没的,烦人得紧,怎地今天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沈渊眼望天空,笑道:“说不定上房时崴了脚,也未可知?”丹丘然诺放声大笑,道:“阿槎要是上房都能崴了脚,我跟你一块儿去笑他个死。”说着与沈渊举手作别,大袖飘飘,出院而去。
沈渊独自一个站在廊下,见丹丘然诺背影消失在院中花树之中,也自转身。正要扶栏上阶,便听得头顶枝叶沙沙,身侧微风劲吹,一只手臂拦了过来,扶住他的半边臂膀。那人在他身边咬牙切齿地微笑道:“你在伯父面前,可把我的便宜占了个够啊!”
第77章 闲话家常
沈渊看着飘落在足下的几片枯叶,深深吸一口他身上冰凉清新的木叶气息,笑道:“噢,原来你没上房?”步回辰笑道:“上房哪听得清爽?丹丘伯父武功高明,在教中位重望尊,敢糊弄他的可没几个人,这出好戏不可不听。”沈渊翻他一眼,道:“头一个糊弄他的人,不就是他的好侄儿么?”步回辰微笑道:“岂敢,抛砖引玉罢了,不值轻澜公子一哂。”小心扶着他上阶,低声道:“多谢你为阿炽揭过了伯父怪罪。否则……”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便是我饶恕了阿炽,他在教中也存身不得。”沈渊偏头瞧他,轻笑道:“你要念旧,便不免自家为难?”步回辰一笑,道:“有什么可为难的?”探手便握住了袍袖间的修长五指,扣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语中“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之意,已不必宣之于口。
沈渊不意两人随意谈天,亦能生出暧昧之情。有些尴尬,想要夺手回来,却见正厅内亲兵进进出出,正忙碌侍候晚饭,万不敢在这许多人面前着了痕迹。微窘复羞,一抹轻红悄悄撩入腮间。步回辰本已会意他羞恼,要岔开话头的,触目却瞧见这般美玉生晕,霞映寒江之色,不由得微微一怔,胸腔之中,心脏扑通一跳。
两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俱各听见了这心脉激荡之声。沈渊惊得目光一震,正要挣手;步回辰也已经醒过神来,在袖中轻柔扣紧他的手指,微笑道:“好容易脸色好了些,那些补药还是有些效用的。你别总闹脾气不肯喝,又不是小孩儿。”原来沈渊在流沙海中不肯吸血,步回辰便给他服了几粒滋补养气的教中灵药,倒颇有效验,脸上竟仿佛添了血色。因此回了马衢城之后,步回辰便命人日日人参鹿茸的炖汤熬药,哄着他服用。
沈渊见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一面硬拉着自己往正厅中走去,仿佛真成了父兄在捉不听话的淘气孩子去吃药一般。又瞧周遭服侍的亲兵脸色,竟一个个都有些心有戚戚的模样,居然极把步回辰编排自己的话当作一回事,早把方才的尴尬丢开,气道:“呸,究竟谁是小孩儿?你那伯父刚刚非要与我称兄道弟,算起来我还吃了亏呢。”步回辰拉他在桌边坐下,笑道:“去,就你这一点儿年纪,还敢充长辈?”忽地想起一事,低声笑问道:“说实在的,你现下究竟几岁了?”
沈渊装模作样想了一想,答道:“两百……”步回辰早料到了他会这般作答,手指已悬在他额头上方,曲指作势要敲,威胁道:“睡在冰里的时日不准算。”沈渊偏头躲闪,哼道:“你说不算便不算?你是皇帝老子么?”目光闪动,又道:“便是你作了皇帝,也管不了人家的生辰时日啊。”步回辰笑道:“我不管别人,只管你,好不好?”沈渊瞟他一眼,别开头去,低声道:“还是管别人吧。”
步回辰顿时省悟过来:他的话句句有深意,前一句为自己善颂善祷,后一语却是暗含身世之伤。看他一眼,缓缓道:“又胡思乱想了。我作不作皇帝,都要护着你。”沈渊呸了两声,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也不怕忌讳。”步回辰微笑道:“你告诉我你的年纪,那可不用忌讳吧?”沈渊抿了抿嘴唇,应道:“我也不知道。”
步回辰奇道:“怎么会‘不知道’?”沈渊道:“我死的时候……”步回辰忙挥手让房中侍候诸人退下,嗔着他道:“好好儿的,你倒不怕忌讳了?”沈渊咦道:“你这才叫掩耳盗铃呢。”步回辰递过羹箸,无奈道:“咱们先别争这个。你且说:你被封在冰里的时候几岁?”沈渊摆弄调羹,看他为自己忙碌布菜端汤,轻声道:“还有十七天便满二十一岁。”
步回辰看着他,直觉他能记的这么清爽,郑骧定然与他约定过战后过生,拜寿等诸般热闹快活事。不愿深究,便问道:“那醒来之后呢?”沈渊搅动着他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小米粥,淡淡应道:“那时我连时日都是糊涂的,怎么会想到生辰上去?”步回辰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沈渊无可奈何,只得道:“知道啊,还有大半年呢。”
步回辰笑道:“那便算你二十一岁生辰还未到便了。你可比我小得多了。诺,叫声大哥来听听。”沈渊回他一个白眼,正要嘲他。步回辰知道只要他一开口,自己绝对讨不了好去。见他口唇微动,手臂立伸,自桌帷下探了过去,食中二指一捏他的右臂手肘,将他磨磨蹭蹭不肯往嘴里送的一勺子粥不偏不倚地塞进了那刚刚张开的嘴中。
沈渊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满口的米粥,连忙吞将下去,气道:“吃饭也要显武功,好本事么?”步回辰好容易占一次他的上风,忍不住便要逗他,道:“作兄长的,教训不好生吃饭的小兄弟,那是理所当然。”沈渊啐道:“这哪里是教训吃饭?这式‘沿门托钵’,明明是少林寺教授入门弟子的起手式。你下一式怎地不转成丐帮的‘唱叫莲花’,补足招数间的不足之处?”
步回辰听得直发愣,心道少林派入门功夫明明是十八罗汉拳,哪里来的一式“沿门托钵”?且丐帮人数众多,各家各派的人都有,武功纷繁芜杂,却从来没听说过有“唱叫莲花”这式招数。正自思索,见沈渊自顾自喝粥,目光中闪着狡黠的光芒,顿时醒悟过来,笑骂道:“你说我是游方和尚,街头乞儿么?”游方和尚拿着钵盂沿门化缘,街头乞儿唱着莲花落百家讨饭,这机灵鬼随口便捏成了两句古朴雅致的武功名称,居然编的头头是道,竟把腹笥广博的步天教主也哄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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